陈言

　　 在东京的书店里，托马斯·皮凯蒂的700页巨著《21世纪资本论》常常被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日本本来是漫画大国，什么都画成漫画，才好卖。即便是理论方面的书，也要在装帧上做得引人注目。但《21世纪资本论》这本白色封皮的书，基本上找不到任何可以炒作的地方。白色封面上印了数行黑字，理论感十足，6000日元（约300元）的定价，更是远超一般人的意愿。

　　 东洋经济新报社负责出版工作的山崎豪敏局长，对于小出版社美玲书房肯出版这样一部巨著，感到非常惊讶。通常理论书籍在日本能卖出1000册已经不错。但是“到2014年底，《21世纪资本论》已经卖出了13万册。太震撼了。”山崎局长说。

　　 是什么让一部理论著作在日本如此风靡？人们在读书热的背后，看到的是日本的贫富悬殊，国家税收制度的不完备。太多的人带着这个观点来读这部著作，也确实相信这部书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似曾相识的皮凯蒂贫富论

　　 日本经济在战后的迅速增长，经济奇迹的出现，并没有让日本经济学者从中导出经济理论，没能让世界通过日本学者的理论来了解日本经济，让世界经济理论变得更为丰富。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托马斯·皮凯蒂来东京讲学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在东京大学的演讲，有500名教职员工听他分析社会的理论，有不少人希望和他讨论“21世纪的资本主义”。各大报纸、杂志纷纷编辑了皮凯蒂专辑，让皮凯蒂变得几乎家喻户晓。

　　 “资本家获得的利益，总会比经济增长带来的普通市民收入的提升要大很多。”皮凯蒂在演讲中阐述。这也是他在书中反复强调的一个重要结论，资本主义化的国家，如果不进行调整的话，社会会出现“有产”与“无产”两个阶层，两者之间的差别会越来越大，“贫富悬殊”问题由此产生。

　　 这似乎和我们中国人在几十年前的中学、大学课堂上反复听到过的结论没有什么区别。

　　 2000年以后，安倍晋三在政治上的老师小泉纯一郎开始在日本大谈“不劳动者不得食”“小政府，高效率”“减税”。听到的人总觉得社会就该这样，越努力工作的人，越该享受自己的工作成果。

　　 但十年过去后，周边的人还在努力工作，很多人甚至是拼命工作，但没有正式工作的人一天天多了起来。过去贫穷一点，尚能找一所学校读书，外国留学生所交的全年学费，打工一周足已挣到，但现在便是天天打工，似乎也难以交足学费了。

　　 而笔者在东京采访过的几个有钱人，未见他们工作，却天天花天酒地。父母留下的资产，足以让他们支付得起这种生活。能力特别强大的理财人，能为他们把财产理得好好的，把公司搬到某个避税岛，让他们通过“节约纳税”而永久过花天酒地的生活。

　　 前不久国际决算银行公开的一组数字称，全世界每天在外汇市场上交易的外汇为5.3万亿美元，而和实际需求相关的交易额不到其中的10%。按国际决算银行的说法是，用来投机的货币、对冲基金等等，总额在2013年就有710万亿美元。而2013年全世界的GDP应该在70万亿美元上下。

　　 对于超过世界实体经济10倍以上的货币，皮凯蒂如何看待？他在东京谈得最多的是人口减少、遗产造成的世袭社会等问题，人们听不到他谈“不劳动者不得食”。握有资金的人，他们的劳动（投机）算不上劳动，而这样的人在日本越来越多，在西方世界人数也在增加。同时，比这个阶层的人数增加得更多的是永久的贫困人员。日本这些年的贫困，不是十年前人们能够想象的，那么多的人去读皮凯蒂，不管他们读懂没有，至少在心理上赞同了皮凯蒂的观点，对走出贫困已经彻底绝望。

　　不合理的纳税制度

　　皮凯蒂写作《21世纪资本论》时，使用最多的数据是历史上的税收数据，这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解读社会的方法。

　　 财经记者山田厚史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现象。大量货币名义上存在避税的开曼群岛等地后，世界上有20万亿到30万亿美元，在各国之间流动着。货币的流动需要各国银行的协助，不采用对冲、投机的手法是不可能赚取盈余的。但这些货币和实体经济并无关联。这个数目的金钱像赌博场上的筹码，在各个赌徒手中来回运动，赌徒有输有赢。政府可以印刷纸币，让纸币在市场上流通，超出实体经济规模的货币，今后会越来越多。

　　 金融家在想方设法避税的时候，制造业的企业家也没有闲着。

　　 山田讲了这样一件事。2014年，丰田公司总裁丰田章男对媒体说：“我自己当总裁后，让我特别高兴的一件事是，丰田第一次向国家交税了。”这令山田非常惊讶，“丰田是家营业利润高达2万5000亿日元的企业，2014年以前每年的效益也在1万亿日元以上。可是过去5年，丰田并未交税。”他认为，是日本法律让丰田公司能够合理避税。

　　 日本对企业课税的制度，出现了巨大的扭曲。在政治家、相关官员、企业家的共同努力下，企业能够享受种种“租税特别措施”。比如从国外汇回日本国内的红利是免税的；从事研发、对某些设备的投资等，也能让企业具有免税或减税的权利。提议免税立法的往往是一些企业团体，他们豢养了大量能够在国会立法的政治家。

　　 皮凯蒂在日本时反复强调：“日本再建财政的途径在于建立对年轻人有利的收税制度。”在日本记者俱乐部与记者见面时，他说：“日本消费税提升税率的方式，让所有人必须在消费时纳税，这样的税制如何能让日本经济取得增长？我无论如何不能理解。”

　　 看似平等的税制，收入的多少，最后对税的感觉大不一样。对拥有大量金融资产的人来说，税只是九牛一毛，反而是收入少的人能够感受到税率的严酷。对大企业的优厚待遇，反衬出了对中小企业的不公平。

　　 皮凯蒂说：“看看美国的选举我们就能知道，经济的不平等带来了在政治上发言影响力的不同。民主主义在受到威胁。”他认为整个资本主义国家都存在这个问题。

　　教育的不平等

　　 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多次谈到教育上的不平等。美国哈佛大学学生的父母们，平均收入属于美国2%的上层人士。在东京有人问他，“对于那些生在富裕家庭，而且能保证今后也能过上富裕生活的学生，您能给他们什么忠告？”

　　 “人不能选择父母，对于自己将来的富有，没有必要感到可耻。”皮凯蒂回答说。

　　 东京大学学生的家庭情况和哈佛应该没有多大的不同。皮凯蒂的回答，能够给来这里听他演讲的学生们巨大的信心。

　　 民主主义的最高理念在于自由与平等。而现在在欧美日，强调自由更多一些，相比之下，对平等的追求已经不是特别的显著。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社会现象，是因为贫富悬殊在扩大，以现有的民主主义，已经不能在追求自由的同时获得平等。

　　 “我认为不论在何种社会，特别是在现代化的民主社会里，我们有必要将不平等正当化。不平等的历史总在成为政治史，这不单单是经济史。”皮凯蒂在东京说。

　　 “我在本书中写的并非不平等的经济史，而是政治史。不平等的历史该是政治选择的结果。”

　　 “在先进各国中，给人的印象是税制保障了社会的大致公平，但实际上这个制度比我们想象的要脆弱很多。”

　　 “福利国家意味着保有退休金、健康保险、失业津贴制度，国家应该积极从事教育工作。”

　　 “全球化需要建设超越国界的税制上的公正。”

　　 皮凯蒂并没有因为研究社会的不公平而主张通过暴力革命改革社会。他在整理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特点，指出了贫富悬殊，税制不公平，教育上的缺欠等种种现象。他开出的温和对策，为大多数日本民众所能够接受，但保守舆论认为跨越国界的征税制度并不现实。

　　 作者为日本企业（中国）研究院执行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