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法院帮着讨来的工资，农民工代表笑了。左为河南省高院院长张立勇。赵红旗　摄

　　恶意欠薪入刑的河南实践

　　农民工为了索要不足1000元钱的工资，完成所有的法定程序，其维权要直接支付至少920元的各种花费，历时11天到21天，很多农民工宁愿选择社会性

　　法治周末记者 赵红旗 发自河南郑州

　　2012年12月25日，河南省平顶山市进入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一大早，在湛河区千田新开元建筑工地的农民工黄民就向工头请假：“我暖了一晚上的钱，想早点给家里人寄回去。”待工头点头同意后，他哼着小曲一路小跑去了邮局。

　　黄民家在信阳市，他在老家和135名乡亲组成建筑队来到平顶山，跟着建筑公司干劳务。2012年11月初，工程完工后，承包工程的天津市一家建筑公司共拖欠他们105万元工钱。

　　“打手机不接，再打就关机。”黄民和工友们已经习惯了“讨薪遇冷眼”的现状。

　　眼看着年关即将到来，他们手里没有拿到钱，便又来到现在的千田新开元工地干活。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商量着如何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讨薪。

　　“就是大家一块去堵门、堵路，引起领导的重视。”黄民向法治周末记者这样解释“自己的方式”。

　　“年年讨薪，年年艰难。”黄民感叹道，但他认为，这两年讨薪的效果比前些年好多了。

　　他们在热心人的帮助下，来到了平顶山市中级法院。法院工作人员告诉他们，民事诉讼时间较长，可先到平顶山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劳动保障监察支队投诉，如果投诉效果不理想，法院可快速办理立案手续。如果欠薪情节严重，还可能追究欠薪者的刑事责任。

　　“欠工钱还能坐牢？”黄民和工友们半信半疑。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平顶山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劳动保障监察支队接到投诉后，当天便立案调查，随后作出处罚决定，但天津这家建筑公司仍不履行义务，劳动保障监察支队遂向平顶山市中院申请执行。

　　平顶山市中院作出合法性审查裁定后，随即组织人员于今年12月4日在劳动保障监察支队同志们的配合下，顶风冒雪，驱车16个小时到天津采取执行措施。12月24日，法院终于将黄民等136人的工资款105万元全部执行到位。

　　12月24日下午，河南省高院院长张立勇闻讯后，冒着严寒，驱车200余公里，来到平顶山市湛河区千田新开元工地看望农民工。他拉着农民工代表粗糙的手说：“讨薪要通过法律渠道，不能走极端方式。就在12月19日，驻马店市驿城区法院对恶意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被告人刘全得犯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一万元。恶意欠薪入刑，就是为农民工常态化讨薪撑腰的……”

　　河南法院判决7起恶意欠薪案件

　　“2011年大年二十九，下着大雪，工友们还在找他。”58岁的崔自立在驻马店市驿城区刘全得的工地做了将近一年。他告诉记者，从开工到最后一块砖垒好，自己第一次领钱已经是在上岗3个月后的麦收季节。

　　“当时给我们一个人千把块钱，让我们回家，说得可怜巴巴，他没有钱，原谅点，得再干了再给钱。找个活儿不容易，我们也只能憋着气。”崔自立说，在忍无可忍下，2011年10月份，他们向驻马店市劳动保障监察支队进行了投诉。

　　两个月之后，驻马店市劳动保障监察支队责令刘全得限期向工人发放工资。刘全得不仅不付钱，还玩起了失踪。

　　2012年5月，驻马店市劳动保障监察支队把这个案子移交驻驿城公安分局立案侦查。5月31日，刘全得被抓获归案，案件进入刑事案件办理程序。

　　与刘全得一样，农民工兰根成当上包工头后，也以用工单位不给钱为由，开始拖欠农民工的工资。

　　之前，他也是一名农民工，为了讨薪与工友们一起堵过老板的门。

　　仅有初中文化的他，共拖欠农民工工资13万余元。在驻马店市劳动监察支队的协助下，用工公司向兰根成拨付了工人工资款20万元。他足额拿到钱后，只向工人支付了一小部分工资，便不见了踪影，还有11万余元没有支付。

　　工人们投诉，驿城公安分局侦查后，以兰根成涉嫌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将其刑事拘留，检察院审查后，向驿城区法院提起公诉。

　　2012年11月16日，法院审理认为，兰根成有能力支付而不支付劳动者的劳动报酬，数额较大，经政府有关部门责令支付仍不支付，其行为已构成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鉴于其在庭审中自愿认罪，且其在提起公诉前已支付劳动者报酬，取得被害人谅解，可对其从轻处罚，并可适用缓刑，遂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并处罚金人民币4万元。

　　此案公开宣判后，农民工代表给法院送了一封感谢信。信中说：“过去欠钱是大爷，求人给钱好话说尽，现在欠钱是罪人，该给不给，法院判刑。”

　　就在此案判决的前一天，河南省高院召开“拖欠进城务工人员工资案件集中办理”活动电视电话会议，院长张立勇强调，全省法院要善用、敢用司法强制手段，用法律手段为农民工讨薪撑腰，促使解决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常态化，而不是非要集中到春节前统一解决。

　　应邀到会的河南省住建厅党组成员、执法监察总队总队长林涵碧对此观点表示认可。

　　“《刑法修正案(八)》虽然明确了恶意欠薪入刑，但实践中还停留在传统的用民事的手段或者是劳动行政部门的这种处罚来解决，这也是对恶意欠薪者难以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追究其刑事责任的重要原因。”12月27日，张立勇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解决农民工工资拖欠问题的速度和力度加快。”张立勇说，在欠薪入刑上，至少要涉及到四个部门：劳动监察部门，公安机关、检察院，还有法院，只有这几个部门的联动才有可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对于恶意欠薪入刑难，特别是基层的司法机关对刑法立法的初衷、重要性认识严重不足。”张立勇坦言，河南法院已以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对7起恶意欠薪案件作出判决，但仍有声音认为，是否支付劳动报酬本质上是民事行为，没必要上升为刑事犯罪。

　　恶意欠薪认定并非易事

　　“尽管刑法修正案对恶意欠薪的处罚具有很强的威慑力，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并非易事，定罪相对比较困难。”焦作市解放区法院一位不愿具名的刑事法官说。

　　这位法官所在的解放区法院审理的一起拒不支付劳动报酬案，从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到法院判决，历时近11个月，公安、检察院、法院三部门的办案人员都感到压力大、责任重。

　　2011年12月19日，焦作市河南神州康达科技发展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神州公司)67名员工到焦作市公安局解放分局报案称，公司共拖欠他们工资款30余万元，造成其生活严重困难。次日，解放区劳动局监察大队正式介入调查欠薪事件，确认员工反映属实，依法下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但一直联系不上该公司老板王影。

　　2012年1月11日，焦作市公安局解放分局以涉嫌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对王影立案侦查，2月8日在安徽省亳州市将王影抓获，3月17日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

　　“当时在涉嫌罪名的认定上，争议很大。”一位办案人员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直到7月25日，解放区检察院才向解放区法院提起公诉，指控被告单位神州公司及其法定代表人王影犯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在案件审理期间，检察机关建议延期审理一次。

　　“案情本身并不复杂，但在驳回辩护人的辩护意见上的确进行了多方调查取证。”一位办案人员说，王影曾在2011年拖欠工人工资期间，支出473.94万元用于支付市国土资源局土地出让金、交易费等费用，而未支付平均每个月约仅5万元左右的工人工资；根据解放区审计局出具的审计报告能证实：截至2011年12月，被告单位账面上显示其仍有大量资产，之后被告单位已经停产，未发生收入和支出等项目。因此在2012年1月5日，解放区人力资源和社会劳动保障局向其下发处罚决定书时，被告单位仍旧有能力支付工人工资。

　　在庭审中，王影当庭承认，其当时躲到亳州市也是为了逃避工人工资。

　　10月30日，法院在一审判决中，以被告单位神州公司犯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判处罚金5万元，以王影犯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2万元。

　　一审宣判后，王影表示不上诉。

　　“与其他普通刑事案件相比，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的调查取证难度大，认定起来困难，既耗时又费力。”办案人员坦陈，此案宣判后，劳动监察部门解决欠薪的阻力小了许多，欠薪者不再躲避执法人员了。

　　不能只着眼于事后惩罚

　　作为河南省高院院长，张立勇深知，拖欠农民工工资不仅是个法律问题，更是个社会问题，农民工讨薪之路仍然漫长。

　　截至目前，河南高院已连续4次在岁末年初开展“拖欠进城务工人员工资案件集中办理”活动。在前三次的活动中，河南法院系统共审结和执结此类案件6245件，为18644名进城务工人员追回劳动报酬3.68亿元。

　　“当前农民工工资拖欠问题进入易发期和多发期，极易产生暴力讨薪、用生命讨薪事件，甚至引发群体性事件。”张立勇认为，农民工讨薪案件趋于复杂化，且讨薪方式走向过激化。

　　张立勇指着手头的一份《中国农民工维权成本调查报告》说，农民工为了索要不足1000元钱的工资，完成所有的法定程序，其维权要直接支付至少920元的各种花费，历时11天到21天，很多农民工宁愿选择社会性的讨薪，也不愿走法定程序。

　　“对于农民工来说，要讨薪最好能给他们一个有效率的解决方式。”张立勇说，凡是涉及到拖欠农民工工资的案件，河南高院要求，必须当即立案、当即审理、当即执行。

　　河南省高院的调查显示，受调查群体中每月结清工资的建筑工人占比28.1%，22.5%的工人要在工程结束的时候结清，40.2%的工人要到年底才能结清。从工资拖欠情况来看，41.2%的建筑工人有过工资被拖欠的经历。

　　“农民工的诉讼能力很差，一旦打起官司来，他们往往处在不利的地位。”郑州市上街区法院庭长朱艺枝说，如果一味地实行坐堂问案，就可能导致一些农民工因举证能力薄弱等原因而败诉，对因客观原因不能提供证据的，法院要依职权主动调取相关证据。

　　“应对欠薪问题，不能只着眼于事后惩罚，应在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的震慑下，促使欠薪者主动履行义务。”驻马店市驿城区法院法官王红宇说。

　　王红宇办理的一起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案件显示，欠薪者往往错误地认为，欠薪不构成犯罪。

　　刘冬梅是驻马店市一家足疗店的业主。2012年5月下旬，她所经营的足疗店停业后，拖欠10名员工工资共计46091元，经驻马店市经济开发区劳动保障监察部门调解无果后，向其下发了劳动保障监察限期整改指令书，她在整改期限内仍拒不支付员工工资。6月4日，劳动保障监察部门将本案移送至公安机关处理，公安机关以涉嫌犯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将其刑事拘留。案发后，刘冬梅全额支付了所拖欠的员工工资。

　　“我过去的老板也欠我的工钱，谁知道现在是犯罪行为啊……”在庭审中，刘冬梅当庭认罪、悔罪，法院以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一年，并处罚金1万元。

　　王红宇颇有感触地说：“我们在办案中切身感受到农民工讨薪的艰难，以及欠薪者的不懂法，所以说，恶意欠薪带坏了社会风气，以刑事手段依法打击恶意欠薪，不仅有助于保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还有助于社会的信用体系建设。”

　　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须衔接

　　“以往的行政手段，效果偏弱，恶意欠薪入刑，这是对当前劳动者讨薪难、维权难的有力救济。”郑州大学法学院教授刘德法认为，将恶意欠薪上升到刑法的调整范围，是非常有必要的。在办理拒不支付劳动报酬案件的过程中，劳动保障监察执法部门和公检法机关加强沟通协调、通力合作，确保工作衔接顺畅，才能形成打击合力，否则，这项工作很难启动。

　　记者了解到，恶意欠薪入刑已经一年多的时间，在全国各地法院受理的案件仅有110余件，有80多名恶意欠薪者受到了刑事追究。而在河南省会郑州市，目前还没有因恶意欠薪被司法机关打击处理的案例。

　　“在‘数额较大’等标准的认定上，劳动保障监察执法部门与公安、检察、法院机关，有着不同的认识。”平顶山市人社局劳动保障监察支队的赵书亚说，公安机关的立案程序也比较复杂，有的民警甚至认为，欠薪案件比其他刑事案件社会危害程度小，而耗费的是同样的司法资源。

　　张立勇认为，欠薪现象的屡禁不止，重要原因在于欠薪的违法成本很低：逃得掉，大“赚”一笔，逃不掉，把拖欠的工资付清，也没什么损失。通过刑法加大对恶意欠薪行为的惩治力度，有利于提高我国刑法惩治恶意欠薪的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加大民生保护，促进社会和谐。

　　“在以刑事手段打击恶意欠薪的同时，完善市场监管体系和社会诚信体系更为重要。”郑州市中原区检察院副检察长司亚方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市场监管力度要加大，要杜绝一些老板长期拖欠工资，并最终酿成群体性事件甚至恶性事件；完善诚信体系建设，对于一些欠薪企业，在企业信用、银行贷款、行业准入等方面，采取降级限制措施，通过一系列手段引导企业依法用工，恶意欠薪的事前避免，效果要远好于恶意欠薪的事后惩处。”

　　司亚方认为，在以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对恶意欠薪者追究刑事责任时，需要以“政府有关部门责令支付仍不支付的行为”为前提，如果劳动行政执法部门不作为，司法机关也很难查处。

　　司亚方建议，劳动保障监察执法部门要依法对用人单位遵守劳动保障法律、法规和规章的情况进行监督检查，通过各种检查方式监督用人单位劳动报酬支付情况，依法受理拖欠劳动报酬的举报、投诉。对涉嫌犯罪的案件，应及时向公安机关移送。

　　“恶意欠薪入罪，这么好的法律如果因为操作性的问题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是非常可惜的事。目前的宣传力度还是远远不够，从我们办案情况来看，还是有很多老板不知道恶意欠薪涉嫌触犯刑法，很多劳动者也不知道如何寻求法律救济。因此，很有必要加大宣传力度，让企业主都明白恶意欠薪的严重性，并形成该罪名的威慑力，同时让劳动者知道依法维权，这样可以进入一个良性循环。”张立勇认为，应通过广播、电视、报刊、网络等多种渠道向社会广泛宣传拒不支付劳动报酬违法犯罪行为的危害，大力宣传依法打击拒不支付劳动报酬违法犯罪行为的决心，定期将依法查处的严重违法犯罪案件向社会公布，达到惩处违法犯罪行为、震慑恶意欠薪者的目的。

　　2012年12月27日，记者从河南省人社厅了解到，针对拖欠农民工工资现象严重的建筑领域，将采取部门联动的方式对欠薪者实施“联合制裁”。如房地产和其他企业投资项目拖欠的，各级房地产管理部门不批准其投资设立新的项目开发公司，不通过其资质审验，不准许其房屋预售；计划、国土、规划、建设行政主管部门不批准其新开发建设项目、不为其办理用地规划等手续；金融机构减少其授信额度或不予授信；工商、金融部门将其列入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