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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头:楠溪江边的鹿港小镇

  文 | 本刊记者 雷晓宇

  时代的欲望像巨大的翅膀,正在这座小镇的上空徘徊。人们渴望予取予求,但又半信半疑

  陈志华刚刚从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岩头镇回来。他的心情很不好。“全都变了,完全没法看了。”他说,“全拆成了水泥房子,那么丑。我就看了一眼,就走了。”

  陈志华今年82岁,是清华大学建筑系古建保护专家。从1989年11月起,21年来,他曾经20多次造访岩头镇,研究和保护永嘉县境内楠溪江流域的古村落民居建筑。沿江水东、西、北三个方向,总共200多平方公里山区,散落着200多个血缘村落,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文化圈。其中,岩头镇及其治下的4个村子位于流域中部,是传统商业中心。从明代后期以来,农民们习惯用蚱蜢舟把花生、西瓜、大豆、水稻运到温州城里,再把生活日用品载回岩头镇上的集市贩卖。

  不过,陈志华1989年第一次来岩头并不是坐的蚱蜢舟。那是秋天,他记得到处是枫叶和丹柿,有金黄,有艳红。从杭州开车到岩头,路上走了整整两天一夜。最后一天,面包车靠近岩头境内的时候,一路尽是不平整的狭窄砂石山路,一面是山壁,一面又是水塘。因为多雨湿润,砂石路看起来又像是被拖拉机开垦过的农田里的机耕路,满是车辙子印儿。现在回想起来,这哪里是学术考察,简直是一次拿性命开玩笑的冒险!

  不过最后,陈志华还是迷恋上这个地方,并且一去再去。除了这里的房子满足他专业研究的需要之外,大概还因为这个小镇正是20世纪初期的中国人所梦想的那种理想化的中国式小镇——随处可见的家庭小店铺、祠堂和小寺庙就是仅有的公共建筑,河流同时既是洗衣房又是工作间,由顽石砌成的矮墙把家家户户的房子隔开,主妇们会隔着矮墙借用一碗豆瓣酱,或者传些闲话也说不定。到了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就只剩下家禽的嘀咕声了,等到天一亮,又有货郎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把大伙儿叫醒。总之,要说晴耕雨读的中国读书人的生活理想,这里最合适了。

  简单来说,岩头就是陈志华的鹿港小镇。陈志华已经老了,他很固执,越来越受不了不合自己意的事情。上世纪90年代,省政府对楠溪江流域定下了“风景区开发”的经济政策,翻修和拓宽了公路,从那时候起,陈志华心目中的岩头镇就开始在旅游开发和生活水准的更新换代中渐渐消失。这最近一次去岩头,说不定就是他最后一次去。他发现自己一直想要保护的当地民居被拆得更多了。更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挣了钱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家起一栋水泥混凝土的方正房子。更多的旅游者来了,他们带了人民币来,又教更多的原生态街道变成了卖门票的风景区。

  说起来,这的确叫人感慨,岩头这个地方早年间是诗人谢灵运治下的领地,又曾经是红十三方面军驻扎过的地方。它不单单是美,还有某种即便经历战乱和饥荒都亘古不变的顽强的生命力。如今,这种永恒性正在经受商业化开发和经济发展的挑战。

  新区

  21年过去了。现在,要想从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去往岩头镇,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先搭乘某架前往浙江温州的民航客机。下机后坐上一辆出租车,叫司机往瓯北码头开。沿途你会经过处于脚手架状态的新航站楼、新开通的高速公路、3万人民币一平米的郊区公寓、Diesel牛仔裤和Tussarradi商务外套的广告牌。等到看板上的意大利时装变成红蜻蜓皮鞋,目的地就快到了。购买一张一块五毛钱的船票,在码头边的小摊子上买个茶叶蛋或者梅干菜麦饼充饥,坐上5分钟的轮渡,在瓯江的另外一头,就是永嘉县城。

  这里的妇女和小孩主要从事的手工劳动是制造发卡:像穿针一样,用手指捏住铁丝,用力穿过塑料夹。报酬是1斤一块钱。  

岩头镇丽水街著名的三百米长廊,长廊的另一头是祠堂、书院
岩头镇丽水街著名的三百米长廊,长廊的另一头是祠堂、书院

  从永嘉县城坐城乡巴士到岩头镇,所有那些现代化城市生活的标志物,就和西洋画里的退晕技法一样,有个渐次消失的过程。天色就快暗下来了,高高的水稻秧子在田里随风摆动,远处的山冠联成一片,看起来湿漉漉的。仔细看,在某个路口支着蓝色的路牌,往左走是岩头,往右走是乐清县。巴士司机说,往右走就是有钱的,往左走就是没钱的。乐清县在永嘉县的下游,因为有诸多电器制造企业而闻名,它和瑞安县都是温州辖区内最富有的县城。

  岩头终于到了。没有任何路标,要靠人提醒你才知道自己该在哪儿下车。这是镇上的一条主干道,不宽,满打满算也只够走一辆汽车。两边是农田,走一小会儿,路边开始有杂货商店、小饭馆和卖弹花机的小铺子。行人们皮肤黝黑,三轮车夫把衣裳卷到胸口,老人坐在竹椅子上乘凉,妇女们聚在杂货店门口择菜聊天。他们对于外乡人并不特别注意,也没有特别好奇。1988年,这里被评为国家级旅游风景区。游客毫不稀奇,甚至叫人厌倦。

  这一片儿是岩头镇的新区。上世纪90年代初,当地政府在修路的同时,开始拓展新区计划。他们把村落附近的一部分农田开发出来,作为宅基地卖给农民,修起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栋栋白色混凝土建筑。它们几乎全都是4乘以12平米大小,4-6层高的小楼房。底层都是有招牌的,有的用来开家庭旅馆,有的用来卖杂货,有的被用作小作坊,加工一些手工用品,木桶、棉被、珠花之类。至于楼上,大多就是住家,晾着内衣,支着太阳能热水器。

  在街口的大排档边,有个女孩儿走过来。我们聊天,她告诉我,她家早先就是住村子里的老房子,1994年,全家花15万买了一小块宅基地,迁进新区来,盖了4层楼开旅馆,前年挣了钱,又加盖了两层。她平时负责旅馆的订房和接待,旺季生意不错,有些游客从上海过来玩楠溪江漂流,淡季生意差,她就帮着家里接些手工活儿。那种几厘米大小的鲨鱼形发夹,要手工把铁丝穿进塑料夹里,快的话,一天能做三四十斤,算下来也是一笔好收入了。

  即便有奥康皮鞋和红蜻蜓这样的轻工企业,永嘉人在温州也远远算不上富裕。2009年,温州全境11个县市的GDP排名中,永嘉县排名第7。

  有一份非正式的报告,里面甚至提到如何在现有的温州经济发展规划中处理各县市的不平衡问题。“应该未来5年会是这么一个情景——受沿海产业带来的建设收益最大的县市区会发展最快。鹿城未来金融等服务业聚集程度会进一步加强,瓯海依靠火车南站附近的崛起和服装业的整合还有在外温州人的部分产业回归也还能发展,龙湾的三产比重会上升——最惨的应该是永嘉,但这还取决于怎么处理瓯北问题。

  旧区

  说到当地经济发展规划的变化,没有人比王成荣更明白了。1984年,刚刚大学毕业的王成荣被分配到永嘉县旅游局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考察岩头镇的工业污染,进行整治,配合风景区开发战略。“那时候,镇上还有一家造纸厂和一家化工厂。我把情况上报,大概到1987年,工厂就停产的停产,迁走的迁走。1988年,咱们申报国家级风景保护区就批下来了。那时候起,走风景区开发的路子就定了。”

  从丽水街再往外头走,人们的视觉从嘉靖年间回到了汽车文明,夜晚十点半,丽水街里面已经是黑黝黝一片,这儿还灯火通明,放着流行的韩国音乐

  岩头是个没有工业的地方。当年的造纸厂开在山脚下,沿着工厂原址往外走,是当地最著名的街道,名叫丽水街。它曾经是浙南北部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前200米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木质的房梁腐朽了,是虫子蛀过的深咖啡色,白墙已经被熏成烟灰色,斑驳脱落,行将倒塌。走过一个街口,穿过一座种了荷花和茭白的小池子,面貌陡然一新。接下来的300米街道被开发成风景点,需要购买10元门票才能进入。

  说到丽水街,陈志华可以抱怨很久。“明清时候,这里是卖杂货招待私盐贩子的地方,一边是住家,一边是丽水湖,老百姓在门外支起雨棚卖东西。所有的棚子都是属于各家各户的,尺寸不一样,样式也不全一样,错落有致,自然形成一条街道。后来他们搞开发,把所有的雨棚全修成一个款式一个尺寸,原来的味道全没了。”

  王成荣是丽水街开发的主持者之一。早年岩头做旅游开发规划,楠溪江村落群想要申报世界遗产项目,他老去找陈志华咨询帮忙。后来他做了当地文明办主任,工作是修复保护当地古建。那以后,他就老是挨陈老师的骂。他觉得挺委屈。

  “陈老师巴不得什么都不要变,太理想化了。我们搞旅游开发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条件——如果什么都不让变,那么我们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呢?”

  从丽水街走廊走过去,能看到水边的紫薇花、洗衣服的女人、卖饮料的老人和奔跑的小孩。当地人对于陌生人的反应和新区完全不同。他们紧紧站在你身边,瞪着你看。他们既不跟你搭话儿,也不喝止你。他们只是这么看着你,好像希望新鲜的来客做点什么事情,好叫他们大吃一惊。300米走廊的前头,是岩头镇最主要的风景区,里头有戏台、书院、寺庙、亭子和小桥流水。王成荣挺得意:“你现在看到的画面和明朝嘉靖时候几乎是一样的。这些东西,保护修复起来很不容易的。”

  上世纪90年代,当地立项做丽水街的旅游点开发,最大的争议在于丽水街边上的一栋琴山戏院。说是戏院,其实是个老年人活动室。这是一栋4层楼高的水泥建筑,和四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老百姓不配合拆除,按照王成荣的说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还承诺原地补建一个同样功能、风格更匹配的建筑,这才成功动工。丽水街景点开始营业之后,村委会成立一家旅游公司承包了门票销售业务,每年老百姓能从里头得到一些补贴。这下村民的积极性高了,一来二去,去年,又自发集资在景点里修了一座塔。

  专家们哭笑不得。因为这座塔竟然是日本奈良风格的,伫立在黄泥、石灰、褐色木框架的传统民居中间特别扎眼。但是老百姓们充满期待,认为这塔说不定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更多实惠。“以邻近的芙蓉村为例,一年门票收入六七十万,这样一来,村里的老人能拿到的医疗保险和补贴就多了不少。”王成荣说,“配套还能给村里做水电改造、给排水维修和公共卫生设施翻新。”

  新区旧区不过一线之隔。新区的人靠小手工和旅游业挣钱,老区的人也不乐意再种田。“老区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来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摄影师李玉祥说。他从1984年开始拍摄岩头镇的古建筑。20多年来,他对于岩头镇最大的印象是:“90年代的时候没有保护好,不然申请世界遗产是很有希望的。”

  2004年,为了申请世界遗产,当地市政府划拨了800万人民币资金,用于当地文物修复。这事由王成荣牵头,修复了芙蓉村和丽水街,附近的苍坡村和蓬溪村也开始做区域性的古建保护。

  “有点来不及了。我其实清楚,这些房子最后都是会消失的,我们现在做的不过是延缓点儿而已。陈老师把这些东西当宝贝,我也知道这是宝贝,但是宝贝要进拍卖行,要定价,要包装,要销售,这就不是学者能够解决的问题——他们要保护,可是怎么保护呢?”王成荣说。

  王成荣想过很多办法。有美国公司曾经来考察,希望整体包装楠溪江流域风景区,可是发现占地太广,又是山区,景点过于分散。“他们曾经承包过张家界景区,他们出钱最大的原则就是把老百姓和景点尽可能分开。但是楠溪江最大的看点就是民居,怎么可能不叫老百姓住这儿呢。”

  老百姓一直住在这儿,从元代至今,已经有500年了。芙蓉村的全姓陈,岩头村的全姓金。但是老百姓的耐心正在渐渐消失。芙蓉村里头,有座陈志华最为欣赏的房子,“是最典型的楠溪江传统民居样式”。大中午的,我们站在门外,窗棂的杆儿都掉了,门框有蛀洞,身边的顽石矮墙上种了刚冒出苗儿的韭菜花。主人拒绝开门,很不耐烦。在房子隔壁,是一栋80年代的四层水泥小楼,虽然不美,却显然更适宜居住。据说,主人因为古建保护政策迟迟不能获批翻新自己的房子,不能拥有一栋跟邻居一样时新体面的住宅,怨言满腹。

  从丽水街再往外头走,就又回到了新区的马路上。人们的视觉从嘉靖年间回到了汽车文明,一家马来西亚的快餐店就在路口,生意红火得很。夜晚十点半,丽水街里面已经是黑黝黝一片,这儿还灯火通明,放着流行的韩国音乐。年轻人在这儿聊天,吃着汉堡套餐。有个女孩儿刚刚20岁,在这儿举行自己的生日派对。她家就在丽水街边上,几年前搬到新区的小楼房里。后来分家的时候,旧区的老房子没人要,人人争着要新区的新楼。那栋老房子,要是陈志华见着,一定啧啧称赞。它是那么典型的、原汁原味的老房子,有米色褐色顽石砌成的矮墙,有卵石小径路面,黑瓦顶,石灰白墙,格子窗棂。它真美。

  “没人想去住。太旧了,太不方便了。”女孩说,“最后,住在瓯北县城的三叔要了它,因为他在市区的粮食局工作,他不缺钱也不缺房子。”

  欲望超越了审美。前年,陈志华的同事李玉茹教授来岩头考察,赫然发现山头边的建筑全部被漆成了大红色,一打听,有位岩头山里出来的老板,退休后回到当地,办了一家小药厂。他落叶归根,还在山里造了自己的别墅,所有家具物件也都漆成大红色。他崇拜毛泽东,“有个土皇帝的梦”,现在就住在山里,足不出户,含饴弄孙。

  王成荣见过这人。早年间,他曾经提过一个“吃住行一条龙”的景区开发方案。王成荣问他,“游”什么。他说要把全世界的亭子全弄来,搞个“百亭园”。王成荣又问他,你的“住”是几星。他说,我这样的人,当然要做就做8星的。

  后来这事当然没成。不过时代的欲望像巨大的翅膀,正在这座小镇的上空徘徊。人们渴望予取予求,但又半信半疑。于是又一座鹿港小镇诞生了,人们得到想要的,失去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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