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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憨:边贸洪潮中的混血镇

  文 | 本刊记者 袁茵

  在边陲小镇磨憨,货车每天拉来和运去数不清的箱子和包裹。于是这里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遗忘

  两道高高的山岭并排从由东北向西南绵延过来,之间容纳了一小块狭长的谷地,人们在这里聚集成一个小镇,名叫磨憨。

  磨憨紧贴在云南的南端,与老挝接壤。除了镇政府和海关所在的中心地带之外,下辖14个寨,零星散布在周围茂盛的热带雨林之中。

  这样的生活还能留住多久?傣寨的小杂货店,老板娘和她的儿女们在闲暇中又度过了一天,然而背后业经修葺、涂上油漆的房子却暴露出外界力量对生活的悄然改变
  这样的生活还能留住多久?傣寨的小杂货店,老板娘和她的儿女们在闲暇中又度过了一天,然而背后业经修葺、涂上油漆的房子却暴露出外界力量对生活的悄然改变

  像所有那些人类最初的贸易集市一样,这个只有6000人口的小镇,成分却复杂异常,出入着千奇百怪的不同人类。先是傣族和哈尼族人占据了这里的地盘。然后,苗族、彝人和瑶族人也先后看中了这块肥沃的雨林。总共有12个民族在这里定居下来,种蔬菜、香蕉和开垦茶园,后来又种橡胶。至于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建的镇?在缓慢、悠长而语焉不详的历史里大家都有些糊里糊涂。反正这里就叫磨憨镇—这不就像香蕉叫香蕉、砂仁叫砂仁一样,是件自古以来都很明白的事儿吗?好吧,现在磨憨是自由贸易区,可它也还是磨憨镇—这究竟有什么差别?

  其实还是能感受到一些差别的。自打1993年建立边境贸易区以来,湖南人、四川人开始拖家带口地来到这里卖家电或开饭馆,过上一两年,就会叫来他们的弟弟、妹妹和小舅子。紧接着,河南人也来了。随着出入境越来越方便,老挝司机、泰国小商人也成了这里的常客,偶尔也有几个不知道来干嘛的越南或缅甸人。这还没有算上那些总是怕阳光太晒,所以一律戴着墨镜,整车地停留在这里的台湾和香港游客。

  从不同地方,甚至不同国家来的车多了,公路就越修越好。在离边检站不远、运货的大车常来常往的公路路口,磨憨立了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中国欢迎你”,旁边画着一只大耳朵的卡通小象—就在几年之前,这一带还能看见野生象群出没。

  东盟大道

  磨憨口岸前有条“东盟大道”,名字听起来很威风。这条路从北到南,一共长300米。如果要世界冠军博尔特来跑,这段路仅需30’97,就算他放慢速度,也绝对用不了1分钟。

  大道两旁,是一连串汉傣混合式的二层小楼。小楼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二层是大阳台和傣族建筑最常用的立柱,尖顶上雕刻了一些傣族弯弯曲曲的装饰花纹。小楼一律上面住人,下面是商铺,挂出来的招牌有老挝特产、泰国副食、缅甸玉石、中国药材、还有莫名其妙的艺术品、稀奇古怪的热带水果和熏肉。有的店干脆什么都卖:玻璃门左边贴着“老挝啤酒”,右边贴着“泰国日化”,中间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春联,红纸上题有龙飞凤舞的楷书金字:大展鸿图。

  磨憨当地的自发货币兑换。过境的老挝人、泰国人都愿意换点人民币,中国人也很愿意换一点老挝“吉普”作为纪念。在这里,人民币是硬通货

  这样看上去才有点“东盟”的气势了。事实上,一旦你揣上一本护照,沿着东盟大道南下,就能进入老挝境内,免签证。300米大道的另一端,是老挝境内一个与磨憨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镇,名字叫磨丁。

  不仅如此,搭上一辆车子,你能从磨憨前往不同的四个国家:从东盟大道向东南方向开上5小时,就可到达被列入老挝古都琅勃拉邦;再向南行车6小时,可到老挝首都万象;向南开3小时,即到泰国边境城市清孔;再向南,车程958公里,可到泰国首都曼谷;从磨憨口岸向东267公里,是越南的奠边府,再向东行500公里,就是越南首都河内。

  1993年,中国磨憨、老挝磨丁成为两国唯一的国家级口岸,“磨憨边境贸易区挂牌”成立。两国各自派出领导人在300米东盟大道的两边举行了一个仪式,并合影留念。

  这时候,远处山上山寨里的傣族、哈尼族零星有人闻声跑出门来观望。但他们不敢下山,只是远远地站着看。1993年,外面的文明世界已经很精彩,但对于这片维持着恒久沉寂的原始森林原住民来说,出了寨子,最经常遇到的事就是被高大的望天树遮住视线,被悬垂的藤蔓绊住脚踝。最热闹的事情则无过于一年一度的泼水节和赶摆。而之前和老挝方面的贸易,最多的就是背着背篓翻山越岭,换取一些日用品。好一点的是用小推车,运气好的话能弄到几块泰国香皂。

  仪式一过,这个寂静的世界忽然如同打开了一道闸门。人们纷纷从橡胶园里远远跑出来,看着大货车喷着烟气开来开去,新面孔也越来越多地出现。最先一批和老挝人做生意的,并非最占地利的当地人,而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四川、湖南贫困地区的人们,他们一批一批地来了许多次,最后就想办法停在这里。磨憨人予以了热情招待,但是脸上的表情始终有点茫然。

  最后终于有人也想做点什么了。磨憨人岩温扁是其中的一个先锋,甚至到现在也是。他说,在他所在的傣寨磨整村,能像他这样走街串巷收购农产品,再卖出去的,到现在也就是那么三五户。

  岩温扁选择的主要生意是卖砂仁,一种药材。他在村子里收购,然后卖给闻名前来的老挝人,这两年不同的客户多了起来,他就在赶摆场里摆了个摊子。他做生意的原则是低买高卖—这生意经原本没错,不过,他不讲究数量。他说,如果什么时候收购的价钱降了,他就不卖,等到涨上去了再卖,反正砂仁也放不坏。

  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吴彬这两年忙了起来。他主管经济和招商,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接待老挝和泰国商团。他说,这里的人是不会做生意的,做生意要竞争,但本地人毫无竞争意识。还举了个例子,说起橡胶园,橡胶只生长在山上,平地里不长。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里,只有傣族住在水边的坝子(大块平地),其他的都住在山上。这几年,橡胶让山里的农民暴富,而傣家的水田不适合种植橡胶。

  他到寨子里去做调研,问起这件事。傣族人不但没丝毫嫉妒之意,反而不以为然,纷纷表示,以往祖辈享了福,占了人家便宜,“现在轮回来了嘛”。

  无论这里的人怎么不为所动,东盟大道的样子还是在不断地变。在大道附近,管委会铺了一个广场,上面建了一个巨大的雕塑,是一双展开的孔雀翅膀的形状。后来,又花大笔资金建了一个对于这里而言,规模十分宏大的五国城。

  东盟大道两边的店铺,有越来越多新的汉人加入进来,地方已经不够用了。磨憨人现在学会了在旁边卖点小吃。现在,东盟大道要扩成1600米,挖掘机轰隆声响,正在施工。

  无论从哪一点来讲,这一条东盟大道,都堪称98平方公里磨憨的一个集中缩影。

  水泥侵占吊脚楼

  吴彬2008年从景洪调到这里来工作,那时磨憨口岸还只是一个破旧小岗亭,紧挨着边检站。岗亭架了两根栏杆,一边出境,一边入境。

  “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地方,每年有70万人在出入,排队没有躲雨的地方,晴天晒着太阳排队,雨季淋着雨排队,这样也还是要排队。”

  不出两年,边检站移到了离界碑更近的地方,建起了漂亮的钢架玻璃建筑。原来的岗亭被弃用,立在一边仅供参观。

  被嫌弃的不止是这个岗亭,还有吊脚楼和傣式长裙。经十里山路,我们来到卖砂仁的岩温扁所在的寨子磨整村,这个寨过去的木头寨门上面缠满辟邪的白皤和经文,枝蔓缠绕。现在,换成了水泥的,还十分高大,上面贴着瓷砖。

  吴彬后悔自己2008年才来,来晚了,根本没看到过当地最漂亮的老寨门。现在的寨门是同一个施工队施工的,都一个样。虽然在管委会工作,但吴彬也管不了这事。“人家要唱流行歌曲,我能强迫人家唱山歌吗?”

  岩温扁翻盖了自己的房子。拆掉了原来的火塘,用钢筋水泥修了一个新厨房,和木质的吊脚楼拼接在一起
  岩温扁翻盖了自己的房子。拆掉了原来的火塘,用钢筋水泥修了一个新厨房,和木质的吊脚楼拼接在一起

  的确强迫不了,甚至理解不了。当公路通进原始森林,这样的趋势就以不可逆转之势如箭离弦。岩温扁就很不理解吴彬这种想法。换个气派的大门,有什么不好?不仅大门要换,其他的也要换。

  岩家是再典型不过的西双版纳傣家,住传统的吊脚楼,外面挂着成串的玉米,晾着彩色的衣裳。岩家大儿子去年刚刚结婚,为这个,岩温扁翻盖了自己的房子。拆掉了原来的火塘,用钢筋水泥修了一个新厨房,和木质的吊脚楼拼接在一起。这样,水泥和木头成功衔接,一半一半,水泥房外面还刷上了白漆,看上去方方正正,像一座坚固不可攻破的堡垒。还有一个闪亮的太阳能热水器装在房顶上,从白围墙上挂下许多电线。

  有一户人家甚至还对吊脚楼进行了更加奇思妙想、通天彻地的改造。这位艺术家在小楼的拐角处架了一块木板,下面正好能停两辆小货车,建成了一个有两个泊位的车库。

  这还不算,有一个破天荒大胆的年轻人到勐腊办事,回来的时候,顶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把头发染了。这件事在年轻人当中像传染病一样传播开来。后来,终于有几个金头发出现在吴彬面前晃来晃去,不但染了头发,还穿着牛仔裤,哼的歌曲是“凤凰传奇 ”。

  “少数民族就是这样,他们接受一些东西很快,但是忘掉一些东西也很快。”吴彬苦笑着摇头。

  吴彬觉得少数民族很不理解自己的苦心,但在一件事上,他和一个人取得了一致:磨整村村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近来他对村寨的未来发展很是担心。按傣族的传统习俗,一个做过僧侣的男孩才能称为真正的男人,冕寺就相当于傣族的学校。现在,愿意去冕寺学习的男孩越来越少,尚勇的冕寺里也只有三位僧侣。

  傣家多年来能生活得如此平和安宁,与佛教信仰大有关系。老村长担心,从今以后,佛祖再也不会保佑他们了。

  水泥不但侵占了吊脚楼,也在向心灵发起进攻。文明的冲突体现在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野象群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管委会在广场后面建了一个小公园:绿草地上,一群大象正在缓缓行进。乍看真能吓一跳。不过走近一看,它们是石头雕的,十分逼真,但是巨大、坚硬而冰冷。

  赶摆

  还是说起贸易来让吴彬高兴。他觉得,2008年自己到这儿之后,这里发生了很多好事,最重要的就是国际赶摆节。2007年,一个领导来磨憨视察,管委会有人提了个方案,要把赶摆办成一月一度的活动,领导批准了,时间定在2007年12月8号。

  作为亲历人,摊主李玲描述了那一天的盛况:对于从1岁就来到磨憨的她来说,那天是千古未有的宏大场面,她觉得那天全世界的人都来了。人们从每一个山寨赶来,从勐腊、从附近的不同县城赶来,还有些从几百公里外开车六七个小时过来,甚至还有人头天晚上就等在这里。

  李玲很纳闷:怎么以前都不知道磨憨附近有这么多人呢?那天她摆了个小摊,卖些烟、饮用水和其他杂物,赚了3000多块钱,是她有生以来赚钱最多的一次。

  第二年,由于人群太过拥挤,管委会不得不换了一块更大的地儿,赶摆场立了个金光闪闪的大牌楼:中老泰国际赶摆场。后来这样的赶摆又被改成一个月三天,现在是一周一天。

  从赶摆场上走过去,货物什么样的都有:老挝的名贵木材紫檀木家具、啤酒、泰国工艺品和水果糖,中国的衣服、锅碗瓢盆和摩托车。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说各种语言:傣语、苗族的语言、汉语,有的还零星蹦着英语。李玲掏出了一个最终武器:计算器。买主想还价,就按减号键,李玲再按加号按回去。

  磨憨现在越来越像一个贸易小镇应有的样子:前来进货的老挝人下车跟熟悉的烤鱼摊主打着招呼,要一串烤鱼;小店里的伙计开始出来招揽客人,声称自己家的菜特别好吃; 货车司机累了,躺在仓库里成堆的货物上睡觉;四川店主和湖南店主凑出四个人在打麻将。还有岩温扁和李玲,他们隔着两个摊位相遇,互相问候生意如何—以前,像李玲这样的“外来户”很难和原住民有什么交往。无数条血管的血液在这样的场面里混和了,现在的磨憨是一个彻底的混血镇。

  磨憨的贸易总额自2007年的1.2亿美元飞速增长,2008年增至1.8亿美元,2009年达3.6亿美元,截至2010年6月末,贸易总额到了3.3亿美元。今年,磨憨将完成6亿美元的贸易总额,60万至70万吨的货物进出口。赶摆,名副其实,是要赶的,向前赶。

  现在,在边陲小镇磨憨,货车每天拉来和运去数不清的箱子和包裹。这里充满了希望,同时也充满了遗忘。至于吊脚楼和冕寺会向何处去?吴彬叹了口气说:“该消失的总会消失。”

  “云南有一个基诺族,是中国的第56个民族。”他说,这是之前他在市委工作时候接触到的故事,“这个民族有四、五个村,1万多人。在30年之内,这个民族一定就会消失。”

  趋势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年,他走了很多村镇,看到了很多欢喜和失望的故事。在有些因橡胶而致富的哈尼族村寨,以前有条大河,陆路不通。政府出钱把桥修通以后,平均每户有20万的收入。

  “结果那个村子是富了,但是再也没有站起来。”他说,“现在每年,都有人因为骑摩托或是醉酒死掉。你经过勐腊,你也看到的。”他转向我。

  我回忆起勐腊,也许会是一个未来的磨憨。在那个小县城里,每天10点钟以后,街上的各个紧闭的门里传来打台球的吵嚷声。娱乐场所比比皆是,其中有一个破旧的小店挑着一块蓝底红字的招牌,上面怪异地写着:天上人间。

  “如果你突然中奖5个亿?你会怎么样?”他问我,还没等到回答就又喃喃自语:“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架不住自己。就像赵本山演的那种喜剧小品,甩起来了。甩起来了就回不去了。”他没有再说下去。

  离东盟大道不远,一块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第一次出现在傣寨的小楼上,试图用商业思维对缺乏经营意识的当地人进行一次鼓动。标语力图循循善诱,写道:资金收入-按揭利息=投资价值。楼盘地址是:磨憨农贸市场正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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