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浙江海盐宾馆，步鑫生如约坐到记者对面。

　　这位改革开放30多年中诞生的“符号性”人物，雪藏数年之后再次出现，精瘦，干练，语势滔滔，浓重的海盐话，让人感觉当年那股“冲劲”并未消减。

　　“算你运气好，能在我的家乡采访到我。”落座甫定，他就撂出接受采访必要条件，“得有重要朋友引荐”。

　　已经年届80的步鑫生已经“隐居”上海，半碗清粥，闲云野鹤，不想再染媒体界。“我是逢‘8’必躲，不少记者找我，有点害怕。”

　　尽管是非、褒贬、争议之声至今未绝，但人们不得不承认，是步鑫生当时迈出的“一小步”引来了城市企业改革的一大步。正是这“一小步”，在中国改革开放宏大叙事中，他成为绝对不能缺席的“符号人物”。

　　我就要破坏“规矩”

　　我急了，出了“狠招”：计件取酬，你做多少件衬衫就拿多少工资，下不包底，上不封顶。谁做坏一件衬衫要赔两件；谁要是请假就扣工资。

　　宿命般，步鑫生的人生起伏和“8”有着太多瓜葛。

　　1978年，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一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序幕拉开。继安徽小岗村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城市的国企改革鼓角声起，冲锋陷阵走在最前的是浙江海盐衬衫厂厂长步鑫生。

　　他所做的石破天惊的第一件事是，下手砸国企铁饭碗的人。

　　那是1980年8月。

　　坐上厂长位子，“小裁缝”出生的步鑫生面对的是一个“烂摊子”：几十万件衬衣堆在仓库里，没有销路，企业离关门还有半步之遥。

　　“我急了，出了‘狠招’：计件取酬，你做多少件衬衫就拿多少工资，下不包底，上不封顶。谁做坏一件衬衫要赔两件；谁要是请假就扣工资。”步鑫生语调抬高。

　　这一招果然很灵，有效根治了当时国营企业“泡病假”的“流行病”，由此打破了做好做坏都一样拿工资的“大锅饭”。

　　说到那段对传统体制积习“动手”的历程，他拍着手，显然有些激动：“我是被逼出来的，不改革就是死。”

　　“治懒”的同时，步鑫生在更多领域抡起板斧。他还突破了企业没有招待费的限制：“大客户大招待，小客户小招待，不做生意也要招待，这次不谈生意下次再来嘛，也要招待。”

　　账算在背后。步鑫生至今还认为当初的“大方”非常划得来。“你看，如果让我们供销员满世界找客户，车旅费能是小数目吗？而招待费的来源则是处理衬衫废料所得。”

　　各地的商客纷至沓来，企业每年的订货会也相当“排场”。应邀的全国各地百货商店的负责人到海盐来，吃住行全包。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步鑫生出差上海要包出租车，出差新疆、广州、厦门等地坐飞机。当时海盐县县委书记也只有一辆半旧吉普车，步鑫生就从上海租了一辆皇冠小轿车接送客户。

　　让人感觉新鲜的是，这一小厂还制定厂歌厂旗厂服。“当时很多人就说，光听说有国歌国旗，海盐一个小小的衬衫厂，搞什么厂歌厂旗，想造反了？”步鑫生哈哈大笑，“我这只为品牌，只为效率。他们不懂！”

　　用数字告诉你

　　1982年底，海盐衬衫厂以年生产130万件衬衫的能力步入著名衬衫厂行列。

　　“当我用数字说话的时候，你还敢抬杠吗？”

　　步鑫生的这种“反叛式”破规矩直接挑战了计划经济年代的“红头文件”，引惹的责难潮水般涌来：“破坏了社会主义优越性”，“比资本家还资本家”。

　　也就是在一片责难声中，步鑫生的做法获得了成功。1982年底，海盐衬衫厂以年生产130万件衬衫的能力步入著名衬衫厂行列。固定资产从接手的那年3万元，增加到113万元。

　　“从1980年至1982年间，实现税利164万元，这在当时的中小企业中已是相当高的。我喜欢用数字说话。”说到这，步鑫生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你知道吗？当时的上海南京路、淮海路只有三个企业的广告牌，一个是日本三洋，一个是中华牙膏，还有一个就是海盐衬衫总厂的‘飞燕牌’！”

　　一家洋品牌，一家是上海的品牌，外地品牌就海盐一家。三家品牌矗立中国商业“制高点”上海滩，显示出步鑫生经营观念已经并列“世界级别”。

　　“当我用数字说话的时候，你还敢抬杠吗？”

　　步鑫生发明了一些朗朗上口的“改革顺口溜”：比较著名的如“靠牌子吃饭能传代、靠关系吃饭要垮台”、“谁砸我的牌子，我就砸谁的饭碗”等。

　　就这样，海盐，浙江嘉兴的一个小县剪开了中国城市企业改革帷幕，获得了小岗村同样的历史地位。“步鑫生神话”带着杭州湾咸涩海风迅速吹向海内外。

　　“正好30年前今天，即1983年11月6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为我做了重要批示：‘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解放思想，大胆改革，努力创新的精神值得提倡。对于那些对工作松松垮垮，长期安于当外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企业领导干部来讲，步鑫生的经验应当是一剂治病的良药，使他们从中受到教益。’”步鑫生兴奋地展示了这份视为珍宝的“批示件”。

　　正是有了这份重量不轻的“批件”，每到逢“8”之年，也就是改革开放“整十年纪念”，他都会被媒体圈定为“公众人物”，成为改革开放大坐标中一个“闪耀智慧和勇气光芒”的“拓荒者”。众多媒体总是想方设法四处寻觅他的踪影，而他不得不玩起“捉迷藏”，甚至自我消失。对媒体记者的采访，他一概婉拒。

　　短暂的“步鑫生改革旋风”

　　“旧体制的围栏坚厚，带刺，你冲击它，会受伤。”他似乎明白自己要付出代价，但绝没有想到“怎么能让自己倒地呢？！”

　　月满则亏。玄机似乎还在这恼人的“8之年”。

　　1988年1月5日，因决策失误和管理不善，步鑫生被浙江省政府宣布免去职务。“当时还是从广播里听到自己被罢免的消息，那种心情没有谁能够理解。”

　　巅峰坠落，步鑫生曾先后在北京、辽宁盘锦创业工作过，还到秦皇岛担任过“步鑫生公司”的董事长，但从未拉回到“曾经的状态”，一度“害怕回到故乡海盐”。

　　黯然出局后渐渐远离公众视线，风华成为过往。

　　步鑫生的“滑铁卢之战”是冒进急上“西装生产线”。

　　也就在1984年的秋天，步鑫生创办年产30万套西装厂的报告获得了中央批准。这个西装厂，被后来很多研究“步鑫生现象”的学者，认为“是他失败的开始”。

　　“我名气大，官员们要做政绩，肯定也是找上我。”重提这段往事，步鑫生情绪十分激动：“当时，县里一位主管局长要我上一套‘三万套规模’西装生产线，推辞过三次，最后一次考虑到他会抹不开面子，点头答应了，但被要求上‘6万套规模’”。

　　这份“6万套规模“计划送到省里时，一位主管全省工厂的厅长看后表示，“步鑫生是全国模范，要做就做最大的。”“我当时就反问他，什么是最大的。”领导回答:“30万套”，而18万美元的预算也变成了80万美元。

　　一幢6000平方米的西装大楼也“按计划”开建，虽然有国家的外汇源源不断地支持着。但这对固定资产只有50万元人民币的衬衫厂，根本无力承受。随后，国家财政出现了赤字，银行贷款开始紧缩，西装大楼几度停工。

　　结果没出所料：生产流水线停产，下水道、厕所堵塞，生产萧条，人心涣散，走掉了近一半职工。

　　步鑫生被“捧垮了”。

　　“旧体制的围栏坚厚，带刺，你冲击它，会受伤。”他似乎明白自己要付出代价，但绝没有想到“怎么能让自己倒地呢？！”

　　是时代选择了我

　　“步鑫生他们在30年改革开放中最大的作用就是告诉后来者，这里有地雷，那里有漩涡，绕过去，这就是步鑫生的贡献。”被誉为国企常青树的青春宝集团董事长冯根生当年也曾经到过那里取经，他的评价只能让步鑫生点头。

　　步鑫生的名片正面印着密密麻麻的众多头衔，最醒目的一个是“有独创精神的厂长”。事实上，他制定的一些“治厂法则”，对现在的企业经营仍具借鉴价值。

　　十八届三中全会闭幕，中国改革开放进入“3.0时代”。征途回望，那些背影早已定格的逢山开路者，铩羽的悲壮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继续涉水前行的精神资产。

　　步鑫生就是其中一个。

　　被记者反复问及自己是不是“失败英雄”，他果断回答：“不是”。

　　再被问“从巅峰跌落谷底”的改革途路上有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他不假思索：“只有经验，没有教训。”

　　采访接近尾声。步鑫生推开窗子，点上一根烟，一缕阳光对着宽边眼镜斜照过来，可以看出，他在沉思着什么。

　　“是时代选择了我”。在他看来，当时的中国需要一个偶像人物来带动经济，而他所做的，正好走在了那个时代的前面，于是被选中了。

　　曾经被业界评价为“老虎的胆子，猴子的脑子”，在经济改革大潮中冲锋陷阵的“活化石”级人物，抓稳了“历史最重要的节点”。失败了，也是优雅的。他同意这样的评价。

　　“步鑫生他们在30年改革开放中最大的作用就是告诉后来者，这里有地雷，那里有漩涡，绕过去，这就是步鑫生的贡献。”被誉为国企常青树的青春宝集团董事长冯根生当年也曾经到过那里取经，他的评价只能让步鑫生点头。

　　当然，他“害怕媒体”是特殊境遇里心态的直观反应。他不得不对着记者承认“能旋风中国，没有媒体是不成的。”

　　他记得非常清楚，在自己冲锋向前的时候，《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人民日报》1983年11月16日）在为他摇旌呐喊；在自己铩羽扑地的时候，《一人沉浮，千夫评说》（《人民日报》1988年1月27日）在为他安慰申诉。在他悄然隐去的时候，《重要的是记住步鑫生精神》（《南湖晚报》2008年12月15日）还在努力定格他的“核心价值”。

　　还有，他的家乡海盐，曾经的“伤心之地”，2008年，在纪念中国改革开放30年之际，建立了“步鑫生陈列馆”，就在这一年，他荣获“中国企业改革纪念章”。

　　已经开始回家走走了。海盐县县长章剑等领导也经常到上海来看望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人。“大气如海，淳朴如盐”，能成为改革大潮中“有点声音”的行者和过客。“我满足了。”步鑫生说。

　　（感谢海盐县人民政府对本文的贡献）

　　步鑫生的报摘人生

　　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

　　人民日报1983.11.16

　　英报说步鑫生成了中国改革象征

　　参考消息1984.5.18

　　学习步鑫生 走改革之路（共5篇）

　　经济日报1984.4.6

　　一人沉浮 千夫评说

　　——步鑫生被免职后的种种评论

　　人民日报1988.1.27

　　改革名将步鑫生复出

　　上海两大报引起争鸣

　　天天日报（香港）1992.3.7

　　步鑫生的名字又见报了

　　海南特区报1992.4.22

　　步鑫生十年沉浮记

　　作家文摘1993.4.16

　　敢闯禁区虎——步鑫生

　　决策参考（二）2012.8

　　步鑫生是一个时代的代表

　　今日早报2010.8.8

　　步鑫生：一把剪子剪开改革大幕

　　楚天金报2013.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