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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石屹:平凡的世界

  文:李志刚

   《红与黑》中的于连?《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精打细算的潘老财?抑或是又一个拥有精英血统的农家子弟,恭逢巨变时代改写命运的故事?我们尝试探究潘石屹的人生密码。

  西北有狼。六七十年代,黄土高坡上的村子,一入夜就黑灯瞎火。狼潜入村子叼走张家的羊、李家的猪。鲁迅小说《祝福》中,祥林嫂的儿子阿毛吃毛豆的时候被狼叼走,掏空了肚肠。甘肃天水潘集寨就是这样一个村子。虽然狼叼孩子的故事只停留在老人的嘴里,但狼确实经常叼走猪羊。有个少年家里也养了猪,他天天捡菜、拌玉米,倒在猪槽里给猪喂食。他觉得比较烦,猪天天都是他的负担。一天夜里,猪凄厉的嚎叫惊醒了少年和他的父亲。父亲提着煤油灯,抓着铁棒,呼喝着赶到猪圈。听到喊声的狼,跑了。跟在父亲后面赶来的少年看到被咬坏一半脸的猪淌着血,倒在地上抽搐。父亲举着煤油灯,凑近看猪死了没有。被咬坏了脸的猪紧紧地靠着少年,一直哆嗦着。在狭小的充斥着发酵饲料酸味的猪圈里,少年强烈地感受到,在狼的面前,人和猪一下子没了距离,是多么的亲近。

  群山被黑沉沉的夜笼罩,像兽的脊背,静默地伏着。呼呼的风隐约送来呜呜的狼嚎。父亲手里的煤油灯笼聚起一点黯淡的光,围着少年和受伤的猪。

  2009年9月9日,曾经的少年潘石屹在北京市朝外SOHO接受《东方企业家》的采访和拍摄。他现在是SOHO中国的董事长,今年46岁,早已是闻名中国的地产商。朝外SOHO坐落于北京CBD核心区的朝阳门外大街,现在二手房转让价格大约是40000元/,是潘石屹盖的房子。以SOHO为名,潘石屹夫妇盖的类似大厦,在CBD星罗棋布了近十处,均设计前卫,满足无数中型公司进入豪贵之地的办公梦想,但有时也因写字楼层次问题引起争议。

  就在这里,潘石屹给我讲述了被狼咬坏了脸的猪的故事,这是他记忆最深刻的童年片断。潘石屹说他学了《祝福》一课后,剥毛豆的时候常常联想到祥林嫂的阿毛。“和现在看恐怖片一样。”如今的百亿富翁说,“对城里人来说,读过鲁迅文章的很多,留下恐惧感的没几个。”

  拍摄地点选在朝外SOHO十一层的大厅。厅里摞着四头玻璃钢做的猪,长约两米五,表面涂了一层乳白色的漆。还有两头猪并排在上十二层的楼梯口。潘石屹骑在一头支楞着耳朵的猪上,右手叉腰、左手抓着猪耳朵,笑呵呵地摆着姿势。屋下有猪(豕),方为“家”。猪在中国的农耕社会里,意味着富足、安康。放置在北京最繁华的商业地带的这六头猪,能部分体现潘石屹将本土和前卫艺术结合的一贯特点。但同时,这位已经微微发福的百亿富翁,打造这些艺术品时,是否也略有来自苦难少年时光的心理投射?

  ……

  ∠潘诗麟哽咽起来:为什么那时候家里就那么穷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贫穷和政治痛苦成为缠绕潘家不散的阴霾。

  后来,当潘石屹赚得盆满钵满、名震天下的时候,一拨又一拨的记者不厌其烦地追问他对贫穷、饥饿的回忆,他“如祥林嫂似地”一遍又一遍讲述他童年的饥荒。这被理所当然地视作一个亿万富豪发家传奇的几个花絮、一篇做得花团锦簇文章的几处闲笔。

  但是,贫穷对于当年的潘石屹,以及他的父母、他的妹妹弟弟来说,意味着困厄、煎熬、羞耻,甚至屈辱。当年的天水农家少年,与当下的SOHO中国董事长,中间是看似无法跨越的鸿沟。前者鼓足全部勇气、穷尽全部想象力,也想象不到、也不敢想象,他的未来是200亿元身家的中国富豪。潘石屹的妻子、SOHO中国CEO张欣告诉我,今年前三季度,SOHO中国的销售额已经超过80亿了,今年过百亿没问题。

  潘家祖上在天水一带是读书人家,也算富过。潘石屹的父亲、曾经拿着铁棒呼赶野狼的潘诗麟告诉我:“我太爷爷是读书人;我爷爷是秀才;我父亲上过黄埔军校,当过团长;我考上了大学;潘石屹也上过大学。我们家是读书人家,没有断代,传承下来了。”

  潘诗麟父亲,即潘石屹爷爷上个世纪20年代曾在北京(当时叫北平)读过北平高等警官学校,又去了广州黄埔军校读六期步科。后来做了国民党的团长,参加过中条山抗战。潘诗麟说他父亲,再热的天风纪扣都是扣得严严密密的。潘诗麟读过陕西师范大学,因父亲去世中断学业回甘肃天水工作。在文革前,被打成“右派”,下放至老家潘集寨。由于潘家是队上唯一的地主成分,队上搞批斗只能选择潘诗麟。批斗、贫穷、病患、苦难层层地向潘家压了下来。

  当时,潘家是潘集寨最穷困的一户人家。潘石屹母亲毛昭琴1973年就瘫痪卧床。过后,家里唯一的成年劳动力是潘诗麟,潘石屹算半个。那时候,潘诗麟最大的愿望是“全家人不饿死”。他的妻子卧病在床,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全家人一人一床被,起码能不冻着。冬天,潘石屹一家子一半的时间在床上,两三个人挤在一床被子里取暖。在潘石屹的记忆里,童年有两年因干旱发生严重的饥荒。村里六七成的人都逃荒要饭了。潘家没有,潘诗麟常说一句话:“你看,村子的人饭量都很大,吃得多,我家吃得少。所以别人逃荒要饭了,我们没有逃荒。”这只是自我安慰,一般是别人吃干饭,潘家喝稀饭。

  潘石屹是老大,他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二妹一度送给别人,又要了回来。最小的妹妹因为母亲太饿没有奶水,而送给一户姓董的人家。当时潘石屹母亲唯一的要求是:“谁家有奶羊,就送给谁。”这家姓董的,在八百里秦川的陕西,家里有一头奶羊。

  若干年后,在北京朝外SOHO,讲到激之处的潘石屹伸手虚指远处:“天水往东,翻过秦岭,就是八百里秦川。”那是天水人向往的富裕地区。

  1994年初,已经在海南房地产挖到第一桶金的潘石屹,和冯仑来到西安。万通准备在西安建一个“二十一世纪广场”,花钱将西安最繁华的地方拆掉。冯仑在《野蛮生长》一书中回忆:“一天清晨,我和潘石屹在西安溜达到马上要拆迁的地方,蹲在一家小餐馆前吃面,心想,吃完这碗面条,你们的命运就改变了;我们俩小屁孩儿拿张支票一交,这一片所有人的命运就从此改变了。而这里是西安最繁华的地方,是我心中很向往的地方。就是那次,潘石屹跟我说,他原来最大的理想就是到西安。现在忽然间,我们俩以花钱拆迁的方式都成了这片土地的主宰,内心能不得意和狂喜吗?”

  离家去读中专的少年潘石屹预料不到15年后的这一天。当时他烦恼的是,如何没有一分钱生活费的情况下,在中专活下去。

  中专在省城兰州。潘石屹离家求学,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只给他买了一张上兰州的火车票。潘诗麟送儿子去火车站。当时潘石屹只有16岁,因为生活不好,发育慢,长得很瘦小,只有一米五多一点。他背着一床棉被。被子里包着一件棉衣和一条裤子,就是他带走的所有家当。潘石屹瘦小的身躯背着棉被,一步一步地挪动,慢慢消失在火车站长长的甬道里。望着儿子的背影,潘诗麟这位中年汉子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啜泣起来。潘石屹走的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他希望他下次回家,能看到母亲坐起来,坐在床上等他。这是他最大的幸福。

  潘诗麟回忆往昔艰难生活的时候,语气轻松,那已是过往云烟。唯独忆起儿子在火车站渐渐消失的瘦小背影,他哽咽起来:“为什么那时候家里就那么穷啊?”他用手背搓了搓眼睛,又擦了擦鼻子,神情因激动而有些恍惚。他说,看到孙子条件很好,想起大儿子当初,心里很不好受。这是他最心酸的事,他和老伴觉得亏欠大儿子太多了。

  如今的潘诗麟,和小儿子、潘石屹弟弟潘石坚住在SOHO现代城一套三百平米左右的复式房里,平常潘石屹只要有空,都会来看望父亲,一起聊天、吃面。另外,潘石屹每次出远门回来,必定先来看看父亲。

  ……

  ∠遗传的精打细算成为潘石屹身上强烈的印记,人称潘老财。∠

  少年时期,潘石屹需要为5分钱烦恼。少年潘石屹的心里,钱是万能的,可以解决一切。那时候,钱都是一分、两分,一角、两角的,一元就是很大的数字。对潘石屹来说,钱第一就是能看病、买药。打潘石屹有记忆起,当地一直是合作医疗,无论中药还是西药,所有的药都标价5分钱。为了给潘石屹母亲看病,就得凑够5分钱。5分钱,足以缓解病痛、延续母亲的生命。

  为了维持一大家子的生存,潘诗麟精打细算。

  为积攒过冬的柴火,潘诗麟带着潘石屹四处弄柴火。他们去离村子八里外的砖厂做工,打土坯。在砖厂路边发现小小的煤粒,砖厂锅炉废弃的边角料。父子俩一粒一粒地捡起来带回家做燃料。

  潘诗麟瞅见队上拆木板房,要建钢筋水泥房。他上前提要求,我帮你们拆房子,里面不要的草料、破木板的,都归我。队上表示欢迎,正准备找人拆呢,省了人工。草料、破木板潘诗麟带回家做了柴火。

  就算是冬天,潘诗麟也带着潘石屹顶着刺骨的风在外面割干草。潘诗麟回忆起,用天水话说:“mou(没)办法呀。”

  潘诗麟连路边一块不到一分地的空地都充分利用起来。他在《农村日用大全》上看到如何种植一种长辣椒。当时大家都吃大辣椒,个头大,辣味淡。潘诗麟打算种的长辣椒则很辣。书上说长辣椒开花长小辣椒的时候,不能上肥,一上肥花就掉了。队里种辣椒都是一开花就上肥。潘诗麟照着书做,到辣椒三四厘米长的时候才施肥。最后,队里的辣椒又细又短。潘诗麟的辣椒足有十多厘米长,弯曲着,很招人喜爱。给我介绍时,潘诗麟举着右手,把食指勾起来,眼睛笑得眯了起来,说“这辣椒又长又弯,有15厘米长”。他把辣椒挑到天水城,城里人喜欢得不得了,两角钱一斤,共卖了120元,相当于队里一亩地的产量,可以管潘家一年的开销。在当时,一个成年人一个工分是四五角钱,一年最多能挣360个工分。

  靠着精打细算的筹谋策划,潘家的人都活了下来,潘诗麟“全家人不饿死”的最大愿望实现了。精打细算也成为潘石屹身上强烈的印记,“潘老财”的绰号一度叫开。

  万通六君子之一、现鼎晖投资合伙人王功权说,“我们当时其他人不太会算账,潘石屹对数字特别敏感,特别注重细节,执行力又强。我们关于贷款的利息、借款是否合算,都是潘算出来的。潘老财的称号是一个朋友叫出来的,就是潘石屹特别会算账。”

  当时万通六君子做生意,房子什么价格进来、什么价格出去,王功权他们一看有差价就很高兴。但是潘石屹会算计,用计算器测算后,他会算出差价到底是多少,扣除税、成本之后到底能赚多少,他算得很细。王功权说,潘石屹很在意这些细节,如果说略有一点问题,就是潘石屹与分公司经理或者总部其他干部对质时,钉是钉铆是铆。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万通有些分公司经理和其他高层,都觉得潘石屹,太抠门了。

  潘石屹天生的精明,的确还可以从他父亲身上找到其他细节。我和老爷子下过几盘棋。潘诗麟头脑相当灵活,算路很准。我从小喜欢下围棋、中国象棋,曾是跑过七八年棋类项目的记者,自认为棋力不差,在腾讯游戏也能升到一级棋手。但34岁的我竟然下不过72岁的潘诗麟,中午12点前,我们下了六盘,我四负一和,还有一盘未下完,我的优势比较明显,多一个炮,那时候准备吃饭了,潘诗麟说“这盘你赢了”。

  ……

  ∠你可以窥探到,这个家族是如何坚持着读书传统。∠

  1995年,潘石屹与张欣夫妻共同创办红石(SOHO中国前身)。张欣被视作对潘石屹产生巨大影响的人。王功权告诉我:“张欣对他的影响是转折性的,因为原来潘石屹和国际资本对接不是特别强,张欣是在国际大投行干过的,所以一下和潘结合,如虎添翼。我认为张欣对潘石屹的影响,主要是国际化思维方式,包括交往的人际关系,很多老外成为他们的朋友。潘石屹本人学习能力特别强,迅速走到了我们前面。”张欣的国际化,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刚采访完张欣,我还在收拾东西。她已经走出门外,用英语吩咐SOHO中国美国员工韩杰。

  有人说,潘石屹不就是娶了个好老婆吗?我在采访潘石屹时,谈到了这个话题,像闪电一样刹那间,潘石屹的脸色微微变了,旋即恢复平静,他说:“张欣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她的国际化视野。还有一点,我们所有建筑的设计,主要是她负责”。

  采访张欣前,我给张欣秘书发提纲,其中有一个问题是“如果没有你,SOHO中国可能做不了这么大,可能也造不出这么多比较时尚、前卫、具有现代感的房子……”秘书电话告诉我,要将“可能”二字改为“肯定”。秘书还指出了几处问题,我改了其他问题,但正好没改这“可能”二字。我见面采访张欣之前,秘书拿着提纲打印稿再次告诉我,“可能”二字要改为“肯定”。

  张欣这样形容生意场上的潘石屹:“有的人个子看起来很威猛,但其实很害怕挑战,潘石屹刚好相反,个子不高,态度很谦和,但他总是想接受新的挑战,胆子很大、原创性很高。”说到这,她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摊开双手哈哈大笑。

  采访前,我看了不少有关潘石屹和张欣的文章。人们在关注张欣的“海龟”身份、国际化视野的同时,常常把潘石屹描绘为来自黄土高原的“土鳖”。在鲜明的对比里,“土”所联想到的落后、小农意识等负面涵义被凸显出来。而“土”的本义,亿万年积累起来的厚重、沉稳的形象却被淡化了。

  在中国文化里,“土”是根,是“厚德载物”,是家族绵延百年的精神气的载体。这种精神气隐埋于生活的点滴细节、在一言一行的潜移默化中传承下来。不管是大富大贵、不管是家贫如洗,在家族大起大落的命运里,在国家动荡飘摇的历史里,这种精神气在苦难的拷打中一遍又一遍地夯实,是家族扎根厚重黄土不倒的根本。

  在潘家始终坚持着读书人家的骄傲里,隐约可摸索到这种精神气的脉络。潘诗麟家的客厅有两面墙是书架,书很杂,天文、地理、历史、中医、欧洲文学、日本古典文学……都有。潘诗麟平常就待在家里看书、看电视、练书法,再就是下棋。和父亲一样,潘石屹特别爱读书,他最喜欢的书是《平凡的世界》,这部书他看了七遍。无论主人公孙少平还是孙少安,他们的经历和他的经历都特别像,他们的经历深深激励并改变着潘石屹。

  无论是潘家穷得一无所有的时候,潘诗麟仍旧让潘石屹姑姑给自己送来一套红色的《毛选四卷》的做法;还是潘家忍痛送女,叮嘱收养人家供女儿读书的坚持;还是潘诗麟对潘氏家族18名上大学后辈如数家珍的自得;还是现在潘石屹祖屋后门门楣挂着的匾额“耕读第”;你都可以窥探到,这个家族是如何坚持着读书传统,坚持着对知识的汲汲追求,在最穷困的时候都没放弃对精神的追求,以不屈的意志坚持自我的道德修养,不甘沉沦、不随波逐流、不走歪门邪道,始终保持着纯正的精神气。

  这种精神气,浓缩于潘诗麟的一句“少年难买家来贫”中。正是这种精神气,带给潘石屹不甘平庸、不甘沉沦的坚志,带给他修身养性的自省。虽然他的人生一度对金钱的渴求占了上风,但是潘家的家风更容易影响他,“不为恶、不干邪事”;当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潘石屹从少年贫困的境遇里摆脱出来,他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容易让他有这样一个思想基础,可能从财富超脱出来,追求思想的升华。

  到了那个时候,他可以从容不迫地说:“我的家族,一百年来,大起大落,财富有时有了,有时没了。人如果不能超越这些财富,如果把注意力、心都汇聚在财富上。那一会有一会无的财富能把人气死。所以,一个人和家族的健康,要超脱物质的东西,精神的东西才是最本质的。只有精神才能驾驭财富。”

  在张欣眼里,潘石屹“最难得的是,他是个很有原创性的人。这可能和他在大西北的大山里长大,没有在城里闹哄哄的烦嚣有关。”张欣认识潘石屹的第一天,同时也认识了王功权、冯仑。她觉得王功权有诗人气质,冯仑有哲学家气质。可潘石屹在他们中是最有原创精神的,他的想法一定是他自己想的,不是从某一篇文章学来的。

  张欣说:“我以前是比较西方的传统思维,潘石屹给我打开了一个原创性的思维方式,不要受西方传统的思维方式约束。打破中国传统思维的愿望大家都有。但同时打破西方传统思维,是潘石屹给我的启发。”

  潘石屹出版《我用一生去寻找》这本书之前,将打印稿给王功权看,王功权看后非常震撼,“之前,他赚多少钱,我早就服气了,在思想和文笔上,我不觉得他比我强。但看了那本书后,我心里感慨这小子思想能升华到这个地步。我不认为钱是他追求的东西,我感觉他的梦想是一个人文方面的东西,具体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

  ∠摄影师说:有这么一个爹,儿子即使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当我专门就父亲对儿子的影响采访潘石屹父子时,和私下里聊天谈笑风生颇为不同,潘诗麟面对众多相机和身边的人群,颇为拘谨,说不出什么。但我仔细观察过他们父子。

  9月29日上午7点20分,潘石屹和他的父亲来到前门大街,接受《东方企业家》第二次采访和拍摄。潘石屹第一次到天安门时,觉得看不到边。现在,前门大街也是潘石屹夫妇的SOHO中国开发的。拍摄地点位于前门大街的一家餐厅,餐厅有三层楼高,正对着正阳门。几天前选拍摄地址的时候,我曾问潘石屹,国庆期间这地方能进去吗?他说:“这儿相当于我的家,我想进就进。”

  父子俩都穿着黑色西服、白衬衣、黑皮鞋。餐厅三楼在装修,地面杂乱地堆放着木头、电线。潘石屹小心翼翼地搀着潘父右手臂,绕过杂物,穿过工地,来到阳台。潘诗麟72岁,头发稀疏,八字眉毛极粗极浓。他始终笑呵呵的,眼角、嘴角都是笑意,是“慈眉善目”最好的注解。仔细端详,潘石屹是年轻版的潘诗麟。可能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拍照,虽然这是儿子的地盘,潘诗麟显得比较拘谨,他双手下垂,有时用手扯扯衣角,时不时眼睛望向了儿子。

  每次拍摄前,潘石屹先双手扶着父亲,将父亲位置摆好;再检查父亲的穿着是否弄乱了。父亲扎入皮带的白衬衣有一块翘起的衣角,潘石屹细心地将衣角塞进去,摸平褶皱。他整了整父亲的衣领、理了理父亲的袖口,再轻轻拍拍父亲的肩膀。之后,潘石屹自己才站好位置。在拍摄时,他会告诉父亲,眼睛应该看向哪个方向。

  潘诗麟话很少,对摄影师很配合,让他站哪里就站哪里,丝毫没有百亿富豪的老太爷的架子。问他话,他多数时候说:“这个场合我儿子来说吧。”拍完照后,潘石屹问父亲:“达达,要不要吃点饭去?”“达达”,是天水话里的“爸爸”。

  摄影师王涛感叹,潘诗麟一看就是老实忠厚的人,没有锋芒、没有棱角, “有这么一个爹,儿子即使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还几次造访潘诗麟的家。满是书香的书架上摆置着两张黑白照片,是潘石屹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潘老爷子一听说下棋,乐了,赶紧摆好塑料纸棋盘。我们两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下棋期间,他吩咐保姆准备我的午饭:“小李是南方人,今天就吃米饭吧。”我问潘诗麟:“潘老,你平常喜欢吃什么?”他说:“我们习惯吃面食,吃米饭吃不惯。”潘集寨前支书、68岁的潘林书说:“潘石屹的性格和以前没啥变化,现在还是艰苦朴素。他家吃的、穿的,还是很平常,1995、2003年我去过两次潘石屹北京的家,吃的就是面条。一般的人都吃肉,亿万富翁怎会不吃肉?”

  吃完饭,保姆收拾桌子。潘诗麟随手将地上的菜渣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保姆说:“爷爷,我来吧。”潘诗麟说:“小事。”

  下午有一姓王的棋友来找潘诗麟。棋友已80岁,是一位老八路,住在附近。潘诗麟拿出一张照片给老王看,是潘石屹趁父亲和老王下棋时,给老王拍的一张照片。老王笑得合不拢嘴:“你大儿子照得不错,把我照得年轻多了,看起来只有六十多岁。”潘诗麟在一旁含笑不语。

  潘石屹跟家里人感情很深。刚开始,他一个月拿21元钱的工资,大妹上铁道学院,他每月寄给大妹10元。等他工资涨到40元,仍然分一半工资给大妹。打在海南起,二妹则一直跟着潘石屹做,现在SOHO中国市场部。潘石屹潘集寨老家的邻居,一位64岁的老太太说:“潘石屹妈妈(瘫痪)三十多年了,他是个大孝子。”在北京,潘母外出,若潘石屹在,总是他推轮椅,不假手于人。

  我采访张欣时,请她说一件对潘石屹印象最深的事情,她想了一会儿,正色说:“如果要说印象最深的事情,是去年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儿子和母亲特别亲近的关系,他妈妈对他的影响,他对他妈妈的思念。”

  潘母去世后,潘石屹带着母亲的遗物,把他母亲葬在家乡的玉米地里。农村里设有灵堂,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七点,潘石屹带着张欣他们站在灵堂前。每个吊唁的人来,他都非常谦卑地表示感谢。张欣觉得,这是中国很浓厚的家庭情感的故事,母亲从农村出来,几十年一直坐在轮椅上,和家人特别亲。大儿子肩负前程重担,每一点都渗透着对母亲的爱。

  “我自己也是两个儿子的母亲,我也在想,这种母子关系,可能是全世界最最亲密的关系了。”张欣说。

  ……

  ∠见多了颠倒混乱年代的命运无常,这种幻灭感让他尤其谨慎。∠

  潘石屹是一个相当谨慎的人。2007年SOHO中国上市后,潘石屹曾发动全公司的人给他找地,提供资源的有相应的奖励制度。可见他也曾急着把钱花出去。但是这个过程很短,没多久就是金融危机。金融危机来了,他就谨慎了,“不像开始那样急着找地,很审慎,每块地都要测算好了才行,或者等着抄底。”SOHO中国销售总监金怀南说,“潘总这个人整体还是居安思危,虽然有钱,做事还是比较谨慎,这可能跟他吃过苦有关。他吃的那个苦可大了,一般人都没有经历过。吃过苦的人不一样,不像那些人有了钱,拿去赌输十个亿无所谓。他是口袋里有现金,心里就踏实。”

  也许,他过去见多了批斗、见多了那个颠倒混乱年代的命运无常,这种命运无常的幻灭感让他尤其谨慎。潘石屹说:“无理性的人就像过眼云烟。中国房地产历史,一批一批的人太多了,五年一批五年一批,很快就没了,就是因为缺乏纪律性和理性。”

  因为理性,因为“没有被贪婪破坏的智慧”,潘石屹曾从1993年海南房市破灭的泡沫里逃了出来。忆起当年,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天水话脱口而出:“本子呢。”那本子是海口市规划局账本,海口市房地产所有的秘密曾在潘石屹眼前一览无余。

  潘石屹的脑里,似乎安着一个警铃。在1993年的海南,他听到了警铃声;2009年6月30日,在广渠路15号地拍卖上,他再一次听到了脑里的警铃声。

  为了这块地,潘石屹做了精心准备,对总价、单价、内部利用率、销售额等数据进行了详细的测算。潘石屹觉得兜里钱多,银行也愿意以低利率贷款给他们,做了最高的预算35亿元。拍卖之前,他给任志强打了电话:“任总,我们去看看吧。”任志强说:“你别去了,去了也买不着。”

  后来,我问任志强为什么有这个预判。他说:“我不认为他(中化方兴)有土地,第一次广渠路10号地他就没拿到。中化方兴没拿到10号地是因为富力无论多高价都会撑住。广渠路15号要根据情况判断,潘的合理价是拿不到的。因为中化方兴是志在必得。”

  在他眼里,潘石屹不是个志在必得的人。“潘石屹做什么事都没有志在必得。志在必得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做,就像富力对10号地一样。我认为一个好商人,不会干出让所有人觉得不合理的事,那不是好商人。”

  2009年6月30日下午3点半,北京土地整理储备中心二楼的交易大厅举行广渠路15号地的拍卖。在场没有一家外资公司。11家竞标的,除了SOHO中国以外,剩下10家全是国营。潘石屹前面坐着中信、左边坐着远洋,右边坐着万科,后面坐着保利、中化方兴……这10家国企代表除了中化方兴这一家外,另9家潘石屹全认识,刚进去时,他和中化方兴代表握手问对方哪家公司的?对方回答:“小公司!”

  33亿元起,SOHO中国总裁阎岩开始举牌。后来,只剩下SOHO中国、保利、中化方兴在竞争。搜房网记者黄光盖说,潘石屹始终保持着招牌式笑容。当SOHO中国代表刚举34.2亿元,中化方兴代表马上叫价35亿。潘石屹回过头,冲身后的中化举牌人笑了笑。最后举到39.5亿时,楼面价已经是1万6了。潘石屹说:“举一次就是加一个亿,玩笑开大了。当时我心里都很发虚,我看他们的势头很猛,他们三个人,都不商量就举牌了。”拍卖完毕,成交额40.6亿元!潘石屹转身举起大拇指冲着中化方兴代表说:“你牛!”

  这种谨慎早年还让他成功逃离海南。当年潘石屹在海南的第一桶金,九都别墅仍在那里。它位于号称海口市CBD的国贸大道。在一块长60米、宽35米左右的平地上,排列着两排共8幢别墅。别墅约三四层高,总建筑面积近四千平方米。九都别墅被一群30层高的高楼包围着。我把别墅现在的照片拿给潘石屹看,他端详半天没认出来。王功权则说:“我好久没回去了,听说那里像个厕所,因为四周都是高楼。”这幢荒废的别墅,铁门紧锁,锈迹斑斑。从铁门往里看,房间里堆着垃圾、破旧的沙发、拖鞋。2楼的阳台上长着杂草。有家改成了旅馆,门口立着一米高的红色木板招牌,写着“别墅级的享受,50元一晚”。一位老太太在旁边摆着水果摊,摊子上方拉了一条绳子,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

  1992年,九都别墅周边还是农田。潘石屹以4000元左右一平米的价位买进九都别墅,不久,以五六千元一平米的价格卖出。最初的两幢是潘石屹卖的,他的销售天分在这里崭露头角。而现在,九都别墅的售价约4500元一平米。

  ……

  ∠潘石屹说:爸,把我放到沙漠、森林里,我也能生存下来。∠

  没有带一分钱生活费,潘石屹在中专读了两年,直到两年后考上了河北石油职业技术学院。潘诗麟曾问大儿子怎么过来的。潘石屹说:“别人不喝的玉米粥,不要钱,我喝。”中专供应的饭一半是杂粮、一半是细粮。很多来自城镇的女孩子不吃杂粮。那些女孩子嫌弃的杂粮,转为潘石屹肚子里的救命粮。

  这些经历多少影响了潘石屹,他当年创办SOHO中国后,对公司销售员工实行“末位淘汰制”。 一方面,他对金钱有欲望,公司早期也缺资金;另一方面,他的生存能力、抗压能力超乎寻常,末位淘汰制对他来说,并不残酷。

  潘石屹的末位淘汰制每季度执行一次。开始共5个销售小组,淘汰业绩排名在后的销售人员。后来,潘石屹觉得这种淘汰的量级不大,光淘汰销售人员对带团队的人压力不大,要加码。潘石屹又从销售副总监开始淘汰,五个副总监中,销售额排最后的一个走人,他的团队被打散,能力强的被编入别的小组,能力差的一并走人。这竞争就残酷了。

  后来,他进行了调整,增加了目标责任制。SOHO中国销售总监金怀南说:“单纯的末位淘汰制,会造成有些人性丑恶的东西被激发出来。破坏别人的单子、拆台,造成只要他不被淘汰,别人被淘汰就行了。”原先的淘汰制就算你完成目标但是排最后一名,照样淘汰。增加了目标责任制之后,完成目标的人都不会淘汰。销售副总监张祖邦的小组共10个人,今年第三季度的目标是2.5亿元销售额。他们完成5亿多元,名列第一。

  潘石屹说:“公司刚创立,用各种制度刺激销售,用末位淘汰制,立竿见影,效果明显得不得了。这个制度一直实施,过程中也有好多负作用。现在也在实行,但修改了。人在竞争的环境中发挥了他的潜能。”

  在SOHO中国做销售,屁股上如同有一根刺。张祖邦国庆节去贵阳探亲,去了3天就待不住了,心里发慌,回到北京。

  也有些公司模仿SOHO中国的末位淘汰制,但是学得不像。金怀南说,很多公司发佣金,都是给你期待却一拖再拖,直到你留不下去了。但是潘石屹制定了规则,从不拖欠销售员佣金。就算你走人,该给你的一分钱不少。

  现在SOHO中国的销售人员大概有160人,要淘汰10%。但是,如果你干得好,三个月就能赚几十万元。金怀南说:“有猎头公司来挖人,但都不愿意走,因为给不了这个待遇。”张祖邦手下有一个人2009年第三季度做了2.18亿元的生意,国庆后被提为副总监,到另一个团队当头了,“这很公平”。有一个卖保险的女孩,来了SOHO中国后,去年个人收入税后400万元。这是SOHO中国销售员中最顶级的收入。金怀南说:“如果年收入只有20来万元,销售员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有些被淘汰掉的销售员,在外面做个一年半载,找到新的客户,又找上SOHO中国说“老板,我又找到大客户了”,重返前东家。他们在SOHO中国,看到成功的梦,而且有人实实在在地实现了。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潘石屹始终要求公司成员的,第一诚信,不说假话;第二,不允许说对手的坏话。金怀南说:“他(潘石屹)做人的标准,就秉承着诚实做人的原则。”

  潘石屹母亲瘫痪后,潘诗麟想尽办法在农闲的时候挣钱。他利用下雨天,做木椅子卖。买2元的木料,做成椅子卖7元,可赚5元。做椅子得让潘石屹打下手,帮他画线。这是潘石屹11岁时的事情。一天,他告诉他母亲:“人家小孩下雨天都去玩了,只有我爸要我帮着干活。”潘母严肃地告诉他:“你现在太小不知道,等你长大成人后就知道了,我们再辛苦,吃的也是干净的饭。你长大后,知道你父母的饭是靠自己劳动、靠本事挣来的,是干净的。”

  不干净的意思就是当时一些妇女跟村长、会计等村里有实权的人拉关系,靠这个吃饭。潘诗麟说:“农村里有些人吃饭肮脏得很,他妈妈的意思是说,她不一定能看到潘石屹长大。但是要让他知道,父母亲是正派人,靠劳动吃饭,饭是干净的。”这次过后,潘石屹好像一下子就长大,懂事了,他再也不抱怨了。每逢下雨天,他就主动把木料搬出来,帮父亲做椅子。

  潘诗麟说:“在农村不努力就没法存活下去。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往前走,但是要走正道,从不想歪的、邪的点子。”

  SOHO中国最大一单生意是16亿元。其次还有4亿元、8000万的。在三里屯SOHO销售中心,我亲眼目睹了一单1900万元生意的成交。这些不停翻滚的数字,一下子让人目眩神摇。在喷涌的金钱里把持自我的确变得很难。房地产开发商的形象不太好,在人们眼里,中国房市横流的金钱之海里,浮泛着无数灰色、黑色的地带。

  我没有问过潘石屹,是否还记得“吃干净的饭”这个故事。

  不过,潘石屹如此评价王石:“万科能成为中国最大的房地产公司,和王石正派很有关系。我觉得,王石对万科的贡献、对房地产的贡献,不是技术上的,而是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正派的人。我推崇正派的人,这是一个基本原则。”

  他喜欢跟任志强做生意,“和不正派的人合作,会怕他在合作条款上做些猫腻,得让你处处小心。可是任志强这人很正派,如果和他谈好了,他从不反悔,哪怕他吃亏了。”

  潘石屹和任志强的实际交易有时就是一张纸,有一次是在烟纸盒上写几个字就成交了。还有一次,在昆仑饭店咖啡厅的菜单子上写上几个字,双方签上名,几十亿的生意就成交了。

  我问任志强,为什么喜欢和潘石屹合作,他说:“应该说我们都遵守商业契约,相关的法律问题我们不需要谈,这些是律师的,我们只需要谈关键的价格问题,我也不操心,他也不操心。我和潘相对比和别人合作容易一些。”

  ……

  ∠拔掉仇恨的刺,隐忍就像电影《功夫》里盛放的莲花。∠

  2009年6月,潘石屹到陕西榆林做推广,和客户一起吃饭。同行的还有销售总监金怀南、潘石屹随身摄影师小蔡等人。当时进来一个客户,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杖,旁边一个人扶着进来。吃完饭后,所有人照相。“因为潘总是明星企业家嘛,人家跟他合影有一种和明星合影的感觉。”金怀南说。大部分人总是主动找潘照相。但是,潘石屹发现,所有客人都合完影了,只有那个残疾人坐在那里,因为他腿脚不方便。“我跑到他前面,蹲下来和他合影。一周后我们回到北京,发现他成交了一亿元。”此时,潘石屹笑得合不拢嘴。

  王功权评价潘石屹:“聪明、亲和、谦和。”潘石屹的招牌式笑容、谦和性子我在8月的海南博鳌房地产峰会时期深有感触。

  8月14日上午9点半,博鳌蓝色海岸,潘石屹的地盘。早餐完结后,潘石屹准备离开了,他逐一和餐厅工作人员合影,经理、前台、收银员、厨师、服务员,潘一个都不漏过。上午的海南太阳已经很毒辣,潘西装革履,站在阳光下,额头已经有汗,坚持每人半分钟,一一照完。潘诗麟说:“潘石屹介绍他的员工,都说‘这是我的同事某某’。”

  潘诗麟本人也是相当谦和、不善于拒绝人。我采访潘诗麟到一半时,来了个电话。好像是他的保健医生或什么人。聊了一会儿,潘诗麟见采访没完,准备挂电话。电话那一头一直不停地说,我看潘诗麟很想挂电话,却没法直接告诉对方“我要挂电话了”,只好“嗯、嗯……”地持续了三四分钟,才挂下电话。

  这与任志强截然相反。任志强讲了这样一个段子:一个小孩生下来,有人会说“望子成龙”,也有人会说“他早晚会死”。潘石屹属于说“望子成龙”的,任志强自己则可能说“人总是会死的,早晚会死”。

  潘石屹自己也讲了一个段子:进来一个人,是个瘸子。任志强可能会说“你这个瘸子”,如果对方不高兴,任志强会追加一句“你难道不是瘸子吗?”潘石屹自己则可能说,“这人腿脚行动不方便”。

  任志强说:“潘石屹随和,为了不得罪人,可能会不能真实表达自己的某些观点,他不愿意直白。我们会直接说出来。他(潘石屹)比较喜欢拐弯抹角,中国社会最大的问题是不直接,拐弯抹角,藏着掖着,不敢去说。”

  任志强讲话素来直接,也常把潘石屹拿来奚落一番。我问潘石屹,你的心理素质好像很强,别人说你、批评你,你都不着急,笑呵呵的。他说:“有时我也急,但急有什么意思,他说他的,你说你的,听众会明白,你以为听众是傻瓜?人家都会明白。”

  因为当年潘石屹的家庭出身“不太好”,他爷爷是黄埔军校生,他父亲是右派,他生活中处处受欺负。只要开批斗会,就是他家。“我从小经历多了,心理素质强多了,无所谓了。”

  潘石屹曾在博客里写道:“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我在一位同学,也是我好朋友的面前炫耀说我爷爷是国民党的军官,他去过外面许多城市。这位同学把我的话告诉了老师。老师在班上开我的批斗会,一连开了好几天,还让同学们往我脸上吐口水,女同学吐的是口水,男同学把鼻涕擦到我的脸上。我的脸像痰盂一样有泪水、有鼻涕、有口水。开完批斗会,我就在小河边上把脸洗干净回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家人。”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被一位十岁少年唾面自干的隐忍、体恤家人的早熟而震撼。

  潘石屹有钱后,很多人找上门来借钱,都是和潘石屹关系亲密的同学、同寝室的、创业期间帮助过他的。大约有32个人,最少一笔是3万元,最多一笔是700万元。借钱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借钱过程中,无一例外都会说:“我急需,过段时间,下个月就还你。”但是,借钱后,这些人都不跟潘石屹联系。

  在跟我讲述这个事情的时候,潘石屹拿出手机,左手大拇指按着手机按键,上下翻看电话号码,“有些人还在手机里面。亲朋好友逢年过节一般都要发个短消息,但借我钱的人从来不给我发短信。有时想起这个事,我好难过哦。”潘石屹的情绪低了下去,声音低沉,“我好难过哦”是天水口音。这是潘石屹的习惯,讲到忘情处,家乡话就冒出来了。他说:“他们不给电话、短信,是他们觉得对不起你,他们愧疚。所以我一笔勾销,一把火烧了借钱人名单,当从此没有这笔债务。”

  “否则是没完没了的仇恨。”潘石屹说。无论是将童年灰暗记忆铺陈于网络,还是一把火烧掉借钱人的名单;尽管做不到完全释怀,但潘石屹用自己的方式消解这些充满屈辱、伤痛的记忆。一如对待曾经不堪的少年往事的方式,拔掉仇恨的刺,隐忍就能像电影《功夫》里盛放的莲花一样,成为成功所必要的优美技术品质。

  ……

  ∠任志强说:潘石屹认为有警卫员是自豪,我觉得是悲哀。∠

  我第一次采访潘石屹的时候,我希望他提供几个朋友的名字。他马上说:“功权吧”。然后他说“冯仑”,紧接着又沉吟了一下说,“冯仑的《野蛮生长》有点乱写,我还没看过。”他又说:“那你找任志强吧。”

  后来,王功权在接受采访时说:“冯仑写《野蛮生长》,只能说是冯仑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问题的,但不能完全代表其他人的观点。因为不同的人,讲述历史,会有偏差。”王功权曾当着我的面给冯仑打电话把我介绍给冯仑。冯仑在电话中告诉王功权,要我短信和他联系,我从9月25日到10月18日,给冯仑手机发了三次短信,他未曾回复。

  潘石屹在海南博鳌房地产峰会接受采访。因酒店走廊太嘈杂,潘石屹没有和任志强打招呼,就吩咐助理从组委会那里要了任志强套房的钥匙,带记者进了房。在博鳌,任志强奚落潘石屹在广渠门15号地拍卖上的失败,他讲得绘声绘色,潘石屹在旁边呵呵地笑。

  10月11日,在北展北街华远集团办公室,任志强身穿条纹衬衫、灰色的夹克衫,身体倚在皮沙发椅接受了我的采访。我问任志强“你在公开场合批评潘石屹,有没有考虑到对方的自尊心?”他立刻直起身体,瞪大眼睛、用手指着我说:“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双方能成为朋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容忍、欢迎对方提意见,不能容忍对方提意见,老是奉承话,能叫朋友吗?”

  我问他,你和潘石屹算不算朋友。任志强迟疑了半分钟:“嗯……可以算是朋友关系,这个没什么问题。”

  潘石屹和任志强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一次,潘石屹、任志强和曹景行一起参加电视节目,谈各自的六一。潘石屹告诉我:“曹景行年龄最大,他是在大上海生活的,所以他的感触,我是一点感受都没有。任志强家是高干,他惟一觉得受欺负的是,他曾受他们家的警卫员欺负,他家的桌子都是贴着国务院事务管理局的标签,我说我们家小时没有桌子。”

  任志强告诉我:“潘石屹家再穷,一张破床也是他私人的。当时国家公务员都是供给制度,我家里穷得连自己的一张床都没有,都是公家的。1988年改革,我家惨得很,桌椅板凳那些破东西扣了我父母几年工资。我宁愿扔了再买,但就是不行。”

  他说:“潘石屹认为有警卫员是自豪,我觉得是悲哀,没有母爱,父母在战场上,只能交给警卫员。从我的角度,我最需要的是母爱,从小部队今天走到这,明天走到那,我要跟着走。从他的角度当然羡慕我。”

  ……

  2009年8月25日,我从北京出发,穿过广袤的华北平原,渡过黄河,越过八百里秦川,走进黄土高坡,翻过秦岭,才到了甘肃天水。从天水火车站出来,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潘集寨。司机说:“那不是大老板潘石屹的家乡吗?很好找。”

  潘集寨位于黄土高原的山沟里,群山怀抱。虽说是山,站在潘集寨看,也不过是两三百米。潘石屹的祖屋约有三四百平方米,三面砖瓦房围着一块水泥空地。后门的门楣上挂着“耕读第”匾额。潘家祖屋背后的山坡上有一废弃的土坯房,墙表层的土都剥落了。大门是两块破木板,门楣上写着“东方红”,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房子。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子的墙上没有门窗,只保留着几块方正的黑洞洞的缺口。潘集寨前村支书潘林书告诉我,潘石屹家当年的屋子,就是类似“东方红”土坯房。

  公路边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双臂合抱坐在水泥地上,倦缩在潘石屹的祖屋门前晒太阳,他说希望下辈子能沾点潘家的好运。

  从潘石屹祖屋门前走上三百多米、有一条潺潺小河,过了一根树做成的独木桥,再左拐走上四五百米的田野小径,可发现有条三百米长、三米宽的鹅卵石路,两边栽着三排一米高的青松,路的尽头是一块平坦的草地。草地平平地嵌着几块方正的石碑——这是潘家的祖坟,借鉴了西方墓地的形式。2008年7月,潘石屹母亲毛昭琴去世后下葬于此。在潘家祖坟附近,没有传说中的其他乡亲为图吉利,靠近潘家祖坟建墓。

  潘石屹花10万元征了当地村民的九分九厘地,建潘家祖坟。潘集寨村民吴大嫂有点遗憾地说:“怎么就没看中我家的地呢?”

  潘石屹赞助了800万元修了潘集寨学校——当年他读书的时候,是没有纸笔的。操场上的土,就是作业本。学生拿着木棒在地上划土做作业。老师批改作业则是用脚在旁边打勾、打叉。潘石屹祖屋前的水泥路,长四五百米,宽五米,也是他出钱修的。他把祖屋建成潘集寨的幼儿园,在祖屋前修了个标准的水泥地篮球场,供村民戏耍。

  几年前,潘石屹曾带着凤凰卫视记者去甘肃天水老家。凌晨三四点钟,他们爬到山顶上。在黎明的微光里看脚下的村子。

  原来潘石屹觉得这座山很高,村很大,就跟他第一次到天安门广场,看不到边。“现在觉得山很矮,村子很小”。潘石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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