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们谈了很多劳动力、技术的比较利益,但从材料的角度,我也看见了丝绸的“敌人”。
我在盛泽的化纤厂看到20戴尼尔(戴尼尔是化纤丝的粗细单位)的涤纶丝—一样纤细可人—由全自动的聚酯切片喷出,从“抗皱”的角度,大概要算是标准白厂蚕丝的取代者,也代替了费力的蚕茧缫丝。涤纶这材料可以写成另一本书—它如此经得起人类需求变迁的考验—从的确良到现在的户外用品、工业航天遮挡材料,当老市场波动,它的用途—新的市场也在拓展—这些都是脆弱的丝绸不可比的。
盛泽号称全国同类最大的东方丝绸市场,99%都是化纤以及棉面料,丝绸无处可寻—但与秘书长沈莹宝的交谈多少使人释怀—“何必死守丝绸概念,概念也该扩大……再者何谓天然,绿色—竹子也能提取纤维,动物也能提取纤维,何必固守蚕丝……”—盛泽人如今的自我宣传,也往往从真丝绸的历史讲起,第二段一下跳变到谈本地的化纤企业:巨无霸一般的私营企业恒力、盛虹、鹰翔……这些本的白手起家的私营企业发展速度如今远远超过了经过转制折腾的国营转私营的企业(如新民厂),丝绸企业基本都是折腾过的国企。
从“工厂+市场”的模式看,曾“日出万绸,衣被天下”的盛泽镇继续着丝绸业曾在本地建立的古老产业链,只是原料已变成了化纤为主,而震泽的缫丝已经衰落,不再是古老搭档,在江南的工厂平原中泯然众人,盛泽独自靠化纤纺织继续崛起,“我们要当中国纺织的华尔街”,为索取区域甚至全国定价权,东方丝绸市场建立了许多指数,其中包括“震泽50”—“50”指的是本地50家规模以上的大企业的实时的经营情况—“有时化纤指数下降,“震泽50”却还在上升或保持平稳”。本地纺织协会也很反感媒体对金融风暴中垮掉的企业数量的强调,垮的很多都是中小纺织企业。
“如果一定要说狭义的丝绸,它的市场在国外,外贸权仍然分散在各厂。”当然,规模下的纺织企业,也在市场指数中不大能感觉到。丝绸企业更小。
但79岁的蔡雪熊主任还在关心狭义的丝绸企业,离休后主持着吴江丝绸协会工作,他1969年曾任本地原四大丝绸企业之一—新民丝织厂革委会主任,上任却是恢复这里的丝织生产,并开始持续改良技术—丝绸纺织行业是文革中最先恢复生产的行业,因为“优良的工人传统”—1997年蔡雪熊参与组建吴江丝绸集团并上市,募集14亿,用这笔钱,完成本地国营丝绸企业的私营改制—另一方面本地化纤企业迅速扩张,逐渐脱离丝绸协会另立门户,恒力集团作为龙头企业,发起成立新的纺织协会—本地人形容:“一个化纤丝原料的巨头,带着波动更大的纺织企业玩”,恒力急速扩张,目前已经在辽宁建厂,更接近石油工业基地,恒力并没有上市,本地的超级信用、成本低廉适用性广的化纤原料就是他的通货—本地有形容:“纺织协会是年轻人的俱乐部……尤其那几个读了MBA的,从文化不高的小青工,土老板,脱胎换骨,谈吐已完全不同……”
而“老龄化”的丝绸协会中惟一没撤出的化纤企业是1980年代由丝绸完全转为化纤纺织的新民厂—“蔡老的老单位”,协会副秘书长是丝绸企业中最大的惟一转产到广西的华佳集团领导。目前丝绸协会也由实施国企改制的实权机构变成了“民间调研机构”,完成了《吴江丝绸志》的编纂,蔡说这是“拾遗补阕”。
他说:“地方政府对规模下企业的数据调查已很不充分,尤其丝绸企业越来越小,有很多盲点”,调查的方法主要是座谈会,告诉这些企业家,“你们的情况还是很重要的。”
2009年,他们写成《吴江蚕丝被产业考察报告》,受到重视,转发为文件,“为协会获得了3分”,分数是政府每年拨款2万元的依据。目前协会内容班底有3个老同志,老蔡,还有一个懂统计的老干部,又新来了本地善写苏州弹词与越剧台本的老吴,“是我们新的笔杆子”,因为蚕丝被报告那3分,老吴获得了内部奖励,但是老吴编的戏曲小品在一次恒力的晚会上并没有被选中,“恒力请的都是南京文工团级别的,厂里都是外地大学生,企业文化很洋派……”
后来我真心实意对蔡雪熊说,“你们的工作是费孝通《江村经济》的传统在中小企业考察中的延续……”,他说:“啊?是吗……”从此他也错把我所代表的杂志称为“费孝通的杂志”。
八
因此要考察狭义的丝绸,似乎是来错了地方,错来了江南,这次我为什么没有去广西?也许因为广西可以是任何地方—可以是在这个时代随时开始任何产业的任何地方,按照资源的理性配置,并且随时又会灵活调整—它也可以没有任何纠葛地变成其他地方,改种其他的东西,建别的厂—中国每个穷地方都将迅速地重演一次一个外来产业新生到衰亡的全过程,而且现在的人是如此懂得趋利避害,不会等年老再放弃,一切变得太容易。没有根,也没有时间扎根。
于是我还是觉得应该先看看江南古老意义上的“丝绸”,即使是想看到它如何一点一点变老,变迟钝,消沉,不在乎自己……然后,最后那点存在的价值被固定下来,像是江南丝绸的终身成就勋章,一个被观赏的化石,维持着一处桑园,一个蚕农,一个缫丝厂,一个写过一本书的村子……
本地有许多缫丝企业家都已改行,在倒闭之前,甚至更早,在闻到不对的头三年—“他们参与过1990年代初的疯狂,但也改行得早的,许多也都发了别的财”,已停产庙港缫丝集团总经理金永观说。他们都是聪明人。
他们喜欢形容1993年下半年市场骤变如何惊心动魄,市场如何残酷,其实这些人当年也参加了那种恶性竞争,也参与了给自己的行业掘墓的工作。
除开国际市场本身的波动(放在更长的历史看,世界丝绸的需求总的来说是稳定的,只要你的产品能保证它是在高档产品的行列,低端当然敌不过化纤),金融危机,国家保护淡出的因素,“多少也还是报应。”
但如老金没有后来的遭遇,他也是成功的聪明人,而且是另一种聪明人,在别人垮掉时,能继续生产这里质量最好的丝(他的产品6A级上好产品比例很高,其他也在4A以上)。
“现在的波动垮掉的本该是转不动的、产品缺乏竞争力的企业,如果我的厂没有出那个事,现在反而对我们有利。还是质量取胜。”金永观说。
据吴江丝绸协会提供的资料:“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吴江有18家缫丝厂,主要在震泽,由于众所周知的多方面原因,目前仅剩4家缫丝厂。”——缫丝企业头疼的问题是原料:比如茧子上涨,对蚕农是好的,但对缫丝企业来说则意味着原料持续涨价、原料紧张,利润更薄了、停产日子更多。
计划经济时代,规定缫丝厂将茧子变成丝的利润是15%,在市场经济时代,缫丝面对的又是国外市场的丝价行情——中国丝虽目前已垄断了国际市场,但却没有定价权,国际价格由外国丝商绸商定——当茧子行情与国际丝绸行情,两头一波动起来,中国缫丝企业生存的危机甚至比蚕农更大。
但如老金没有后来的遭遇,他的厂也肯定还会在这个活着的名单上。因为丝好。
但我反复追问老金,他不愿谈过去如何经营企业,我后来也只通过老计划科长口中了解了很少的一些描述:老金肯动脑筋,喜欢优化组合,一上任就改组生产小组,将熟练工人与非熟练工人均匀分组,避免了缫丝生产线上“三缺一”就不能运转的局面。“从60年代开始,我们始终没有停产,出的丝也仍然是最好的辑里丝,国际市场还是抢着要,谁说市场萎缩了。”姚科长说。
这太湖边的辑里丝——古代江南最好的手工丝,土丝改良的实验品,终究还是丝中最好,1960年代费达生亲自管理的企业,这些都还是基础。
姚科长现在本地虹丰缫丝厂主管车间生产,庙港厂停产后他去了规模同样很大的华佳,但华佳缫丝要他跟去广西,他不愿离家,就来了虹丰这个小厂。
该厂就在我开头所说的彩钢板家庭工厂聚集的苏南中部,它淹没在彩钢家庭工厂的重围中,无法扩建,但同时也靠做彩钢的外地男工人的老婆来当它的工人,厂里只有两条缫丝线,但它是吴江尚存的四个缫丝企业中的一家—其实我觉得这算是个“大厂”—本地除华佳大,另外两个厂虽然厂房大,看实际开工量开工时间难说比得过它。
施厂长用别人不要的木屑代替煤炭烧锅炉,让人想起广东岭南乡村1920年代辛苦坚持用木柴动力缫丝,一时比用煤的城市缫丝厂节省了不少成本,这也是那里的乡村工业清新的一瞬—施厂长做梦都想用最低的本钱制造更足的蒸汽,他有时在锅炉旁督阵,像瓦特,蒸汽就是生命线。
“爸爸不识字,以前在浙江卖茧子,一个浙江人来江苏打拼不容易,他为村里修了戏台,他后来才知道—我们家接手的这个村办厂是解放后吴江第一家村办企业。1967年。”施厂长的儿子目前和母亲一起帮父亲管理工厂。厂里目前拥有茧子收购权,本地蚕农又与这浙江厚道人交好,茧子直销也减少了收购成本。
“为什么不做旁边都在做的彩钢板?”我又转问施厂长。
“我们是浙江德清人,最懂缫丝,现在江苏人也不做了,广西的缫丝厂多是德清人在管。我们懂,有感情。”施老板仔细想想自己的动机,但说起比较利益,还是不如彩钢板来钱来得快,工序简单,成本又低,利润也高,直接卖于开发商。
“其实我运转不愁,但最大问题其实还是缺人。”说话间那个叫耿娟的安徽姑娘在窗口一闪就潇洒地走了,我见都没见到她身影,只话音缭绕:“谢谢老板,今年我要出去闯一闯才死心。”—她今年什么行李都没带就来,什么行李都没带就走,不像刚来的那一年自己把家当都背来,怕给老板添麻烦—她说十五过了也不一定回,可能永远不回了,这天倒同时来了3个四川中年女人,可一来颇有些让人失望,她们晕车,上不了车床看那旋转的缫丝机,“先休息半天看看”,于是“我同时还在等湖北那边的消息”—年轻的熟练工更缺了,只有继续用上了年纪的女工,有时还好是以前垮掉的缫丝厂的老工人,但由于老了,眼睛看不清穿不了丝孔了,于是厂里决定今年开始试以绕丝的方法代替穿孔,这个“新技术”代价是丝品变低了。
九
停产前,开弦弓路边的庙港缫丝厂才是吴江规模最大的缫丝企业,“产量占这里的一半”,原本是镇办国营企业,1996年改制(也是吴江丝绸集团改制一部分),金永观上任。
金原先在附近的庙港村经营进口汽车修理厂,后来获选当了一年多村书记后到庙港缫丝厂,庙港这个厂有500职工,平望那边分厂有400职工。“国企是快转不动的机器,我努力让它继续转下去。”
但如没有老金后来的遭遇,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再访开弦弓村,当年郑辟疆的土丝改良与《江村经济》考察就在这里,我估计这里已经被好事者过度访问了。
开弦弓也像钱山漾的出土,只是考古采样,那样平凡的生活遍地都是,一个平凡的地方,却要引来崇拜,于是慢慢只称之为“费老的村”。
几十年来,费老嫡系的旁系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外国学者,做毕业论文的青年学生,有学问有文化或者有学历的领导反复过来问这问那,有点过度挖掘这个地方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中国还有那么多空白的具有其他典型意义的地方要去考察,总来这里做论文,关心农民,不免怀疑是一种极有耐心地沾《江村经济》的光……我又想起吴江丝绸协会那几个老人一直在志愿坚持的小企业调查,那也许更实在。
参与土丝改良、接受江村考察访问的那一代人早就作古,目前这几代村民熟悉社会学家的访问是在近三十年,费老自己也反复在来,有时带了一些拨款,他们也习惯被问了,我也步这次过路又来的社会学家后脚访问过几户,都很友好,自动就把历年卖茧的发票拿出给我研究,我寻找1993年的发票,想看看那波动开始的痕迹,“那个啊……又太久了,找不着……”—但过一会,他又会一边喝茶,边主动问我:“户口本你还要看吗?地契你要看吗?”
堂屋旁边那个空着的大房子就是蚕室,墙壁边斜靠的蚕具,成了鞋架—那种著名的养蚕的大扁还有著名的成为计量单位的担。它们一天还在屋子里这么摆着,如果那房子在冬天空着,就说明这家人春天还是要养蚕的。
开弦弓村农副主任老姚也接待了费老后来几次访问,接待学者多了,老姚就成了半个社会学家,他做的村里情况的PPT很专业。
根据这些数字,我知道了:2009年本村劳力1508人,有850人搞工业—在本地村办企业上班,村里83%的家庭有第二产业—这是自古的副业传统,又得到费老的强调,是村里自力更生的表现。
村中人口变迁不大,但因村庄有合并,姚并未精确统计对应当年江村考察区域的人口变迁如何。2009年村里773户,738户住上楼房,很多有点旧的貌似两层普通平房叠起来的房子,得益于1990年前后的蚕桑热。
我记起吴江丝绸协会蔡老所说:“哪里老板多,老百姓就富,容易小康,哪里老板少,即使那里富,老百姓也不一定富。”—蔡老其实也是我这次的向导,他慷慨地带我乘着他的老劳斯莱斯去看了那些难以觉察的丝绸小企业。“都是些很丑的厂子。”他用父亲的口吻说。
村中富豪级人口有25人,他们的企业又大量用外地农民工,不知道算不算蔡老所说的“多”,但是村中人口老化严重,是一个“倒金字塔”—这也如前所述,顶端就是“3860”部队。
老姚的PPT过分详细地统计了人口家庭结构的数据,应是套用费当年书的内容框架—但PPT中并未强调蚕桑的传统,其实《江村经济》也并未强调—蚕桑毕竟只是众多副业中的一种,如今在本地也逐渐走上末路,而经济生活与社会学研究继续向前。
2010年10月是费诞辰100周年,村中目前正抢工的费孝通纪念馆,只纪念考察者,几乎遗漏了蚕丝这古老工业的内容,也并未突出被考察对象之一—那个故事中的改良者:郑辟疆。我和姚主任谈话时,村书记偶尔进来瞄一眼,突然问我是否去了华佳的丝博园。
华佳集团是目前吴江仅存的缫丝企业中最大的,也是惟一应号召去广西发展的吴江缫丝企业,如今它大部分缫丝生产车间已转到广西象州;这个企业目前的确正在向高利润的高档丝绸服装转型,并研发出了“抗皱”的丝绸,试图夺回一些因“起皱”这蛋白质的天性而抛弃丝绸选择化纤的市场,也在大搞房地产(这也是规划用地庞大的丝博园工业旅游的地产背景),有这个基础,缫丝得以维持,就我所见,倒是有更多的介绍土丝改良的内容,同时,开弦弓展览的一些老照片,他们也同样有展览,不同的是,丝博园还拿出最老的车间做表演性生产。
“他们那个很大。而且是活的。”我说。书记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出现。他为什么还要问我这,难道这么近,就在盛泽,没有自己去考察一下,震泽这三条大路平行贯穿学者云来的太湖边难道真是闭塞的地方,不再熟悉东三十公里的盛泽……
村中养蚕的情况与我前文所述的基本一致,就地图上老开弦弓的范围,桑园的分布也还是那么几块,有时挂着国旗辟邪。冬天的桑园间种着油菜,桑园混合在江南冬天的枯枝败叶以及工厂和鱼塘的死水所制造的空白中,还是很打眼,像痉挛着的灌木,但是到了春天是阔叶林,叶子会垂落如美人的手腕,一时勾起你对江南的全部古老回忆和想象,我也记得朱引根反复念叨它是阔叶林,可以用来绿化,村里有现成的桑,比其他绿植成本低,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桑”专业会归了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那样就能保住一些桑,哪怕不用来养蚕—桑归桑,蚕归蚕,各安天命,我也再次颇有些释然—“丝绸”概念本身既已松散,物性倒也灵活,可分可合,《侏罗纪公园》里有句台词我记忆犹新:“Creatures find way”。
沿着废弃的庙港汽车站门前的大路向北十几里是庙港镇,就是太湖南岸,冬末,雨后旷野有绿色,太湖仍是让人怀疑营养过剩的白绿,穿套鞋或穿着塑料雨裤的老人从理发店出来,略微年轻几岁,这里的确像世界末端,不吃螃蟹不会来。
岸边是密密麻麻的胡茬子一样的螃蟹竹箱笼,螃蟹总在掰断自己的金刚腕,湖边还有南怀瑾的太湖大学堂,传播禅与国学,“用我听不懂的古文说话,时而面朝太湖背对江南呼天抢地”,这个地方门禁森严,人类学者也进不去,也反而没有兴趣去探索。
虽是“世界尽头”,也是上海郊区的尽头,工厂仍顽强自上海开来,也还是低矮的金属牙齿相连,路边化纤纺织厂居多,丝绸厂已垮掉。
垮了的是开弦弓村的丝织厂、庙港集体企业转制的庙港缫丝厂、还有一个真丝染整厂,“还有平望的一个缫丝分厂”,都属老金的集团,而庙港缫丝厂是主体,它的前身正是江苏女蚕校1926年所办的缫丝厂。经过抗战以及建国初的中断之后,这个厂最早的原班人马,由费达生主持,在1960年代重建,从村中搬到了目前的汽车站对面的位置。
这次是雨中,相同的位置使我错把金永观当成2006年来时碰到那个刚直的门卫。2006年我从湖州向苏南来,误闯这个书中的厂,兴冲冲直往车间里冲,被门房喊住:“已经没人了,只有鬼。”
门卫称该厂2004年因嘉兴茧丝市场涉嫌期货诈骗,卷走他们3000万。2005年五一后停产,3天之内,900女工没有了工作,她们工作正酣时被命令放下手里的丝,“许多人哭了”。毕竟自1960年代以来,从未停产过。
我也想起2006年在浙丝二厂采访时,另一个金厂长(与金永观并非亲族)曾说过一句话:“有时候,虽然茧不好,出不了利润高的丝,但为工厂开工,为了姐妹们的收入,我们还是要勉强生产,卖劣丝。”
庙港这些女工也多是本地人,目前年轻的都去了化纤纺织厂,化纤纺织的技术3个月就能学会,缫丝技术却要学一年半年才能熟练,还要心手相连很灵活才行,年纪大了的女工目前就在家带孩子了,再没有出来工作。不过这里不是很容易有贫困,生计还是多,这事于是就过去了。
这次我才见到金永观本人,之前通电话,觉得他声音硬朗,是有骨气的江南人,有时错觉他就是那个门卫,但并不是那个门卫。我记得那个门卫自称是新疆来的,有功夫在身,说真想去报仇。
“我不记得有这个门卫。”老金说,“那肯定不是我。但情况如此”。
他继续回忆:“当时我们厂还不算衰落,一月要用150吨茧,本地蚕茧满足不了需要,大量蚕茧要去苏北、东北、海门搞,很麻烦,没有保障,整个震泽也只能供我们一个月。于是正着急就来了这个嘉兴人。”
按茧子5万元一吨算,每月原料成本就是750万,4个月就是3000万。嘉兴人说交5%的保证金就可进场交易—“未来一年的原料订单从此不愁”。
“我们都是搞传统企业的,并不知道,一个传统的茧丝市场,已经变成了期货市场……而当他们发现你是个大买家,买入1000吨以上的茧,他们就盯住你了,然后虚拟几手交易,等你没钱追加保证金, 就给你强行平仓了。3000万保证金就被吞了。”
同样受害的还有一些江苏缫丝企业,之后是漫长的诉讼,浙江法院判无责,江苏的法院判有责,有一家去年底竟然得到了赔偿—“或者是某种利益的调停”—但其他企业的诉讼分头进行,并未彼此以照先例相参照。“中国没有审过这样的案子。”
老金本也不再抱什么指望。目前嘉兴茧丝交易市场已经再次换了股东。据称算“重归国有。”诈骗者也仍然自由、免责,出入当地。
我查阅了一些详细报道,发现问题关键在茧丝市场并无期货交易权,本应每一手都要真货交割,而且市场自己参与交易,并虚拟了几个卖家,从中反复倒手茧子仓单,并无真正的交割。但每一手就会产生保证金的要求。金永观终被拖垮了。
“这就是骗子,证据是确凿的。”但他本也不再报什么指望,只是前天突然接到通知,说是这样的案情中国因没有先例,江苏与浙江的法院又各执一词,于是近期还要在安徽的法院作为第三地再审—“于是又重新陷入等待。”
“费老活着的时候有没过问此事?这是他考察的厂,也是他姐姐和姐夫的厂。”
“没有,年事已高……不,你弄错了,那年4月他就去世了,我们五一停产,我没有办法,想了想放在五一之后,这时也刚要发春蚕,我知道她们哭什么,她们有感情……”
这几年,村里小心地让来客忽略这个厂,不由历史说到现在,不纳入纪念费老的语境—金永观在开弦弓是局外人,他既没等法院,也没闲着,厂房也不能空着,他引羊毛衫厂、服装厂来租,也许还有更深入的合作。
我2006年来时,四五组缫丝生产线还在,地上有女工抛弃的花布鞋,满地茧子,双宫茧,俯拾即是……2006年我曾懵懂地把玩这奇妙的东西—当丝被剥完,透过最后一层茧子膜,即使夹在日记本里多年,拿出来也有些氨基酸的味道,也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早已死去的蛹—被截断了的生命—不等变飞蛾就被煮熟—一个停止的种子—为了人类的物质生活,这些茧子,用T·S·艾略特的话:“把整个宇宙挤进了一个球。”
“好比稀罕的双黄蛋,茧子里是五个出一个。”—今年我与老金吃饭时打趣,但我发现他更爱谈股票,我不能分辨那是他当时进入期货市场的个性根源还是事后当教训来补的新知识……这次我去看老车间,到处都空了,地上已很难再找到茧子,我找到了四个!给他看,但他眼神早已有些淡漠。
(本文感谢吴江丝绸协会、吴江蚕桑指导站大力支持并提供采访便利, 感谢张祖道先生提供的珍贵历史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