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世界上有而且只有一个美国;任何制造两个美国的企图都是徒劳的。美国本土位于北美的加拿大和墨西哥之间,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也是美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天,位于美国华盛顿特区的美国联邦政府会这样说吧。
对于只有一个美国的主张,中国不持异议。不过,虽然美国确实只有一个,美国的形象却有无数个。它们不仅彼此相距甚远,而且在外界的评价中常常从一个跳到另一个,缺少适当的过渡。美国的形象在正义和邪恶之间摇摆不定,美国对此的反对与辩解无效。其实,美国的外交只有一个宗旨——美国的国家利益——在可能的情况下兼顾道义,但无论何时都会高举道义的大旗。
在中国,美国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和他的国务卿亨利·基辛格所代表的美国形象是正面的。
1972年2月21日,美国总统尼克松抵达中国访问。他从此被认定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在此后的40年,如果两国之间平安无事,宣传机构每年都要热情洋溢地纪念这个事件。今年的怀旧热情似乎有所下降,也可能是因为不再需要以旧闻代替新闻,聊以填充报纸版面和播出时间——习近平副主席出访美国,此事给了宣传机构赞美中美友谊的新由头,也证明美国仍然是世界的权力中心。
尼克松访华之前的中美关系
美国的历史较短,政治模式变化不大,外交也很有连续性;中国的政治制度已维持了2000多年,变化也不大,但过去100多年的外交政策跌宕起伏很大。在1949年之前,美国在中国的形象大多是正面的,此后有大的变化,为政治需要而制造出各种美国形象。这个事实说明,中国一直没有学会什么是属于全体人民的国家利益,这一部分的自身变化一般很小。
如果历史的背景清晰一些,当代的画面也可能更清楚。
较早的在华美国名人有华尔(Frederick Ward)。他在1860年组织“洋枪队”,后改名“常胜军”,进攻太平军。太平天国是中国近代史上“全盘西化”的早期典范——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弟弟(他不知圣母玛利亚没有生“二胎”);又很具有中国特色——洪秀全在后宫收集了众多美女,西方基督徒不接受他的重要思想。华尔火线加入中国国籍,从此没有干涉中国内政之嫌,大清也没有为他把国民割裂为57个“民族”。1862年,华尔在浙江阵亡。
华尔的战争是个人行为。帝国须有许多为之奋斗的个人英雄,在“不经意”间发展起来。浦安臣(Anson Burlingame)是美国外交官。他在担任美国驻华公使期间深得清廷的好感与信任。清廷委任他为特命大使,授一品红顶。1868年2月,他率领中国使团前往美欧。
在美国,这位大使越权与美国国务卿签订了《浦安臣条约》,共八条。第一条是“保持中国的完整”,最后一条是“不干预中国的内部发展”。在中国惨遭瓜分豆剖的时代,第一条很有利。但是,“在这些规定当中,只有最后一条才是中国政府所注意的唯一的一点。”(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二卷)这大概是中国政府拥抱“不干涉内政”的开始吧。条约的第五条是“鼓励中国苦力向美国移殖”,但美国很快不再需要廉价劳动力,很是为难。现在事情就简单多了,美国把加工厂搬到中国来,把治理廉价劳动力的任务交给了当地政府。
离开美国之后,使团又访问西欧和北欧的多个国家。1870年2月,浦安臣率团抵达俄罗斯。他在严冬中罹患肺炎,死在圣彼得堡,为大清的外交事业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大清朝开始学着自己打理外交了。在浦安臣出访9年之后的1877年,郭嵩焘出任驻英大使,为此引起轩然大波。他遭到嘲讽:“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有人批判他“辱国”——还没到“卖国”,更不是“汉奸”——满清的“爱国者(微博)”显然不便抓汉奸。其实,郭嵩焘是受中央最高领导慈禧太后的委派,在众口铄金之时,太后又亲切鼓励他。
今天的风气已经不同。官员不仅出国旅游耗费巨额公帑,更有裸官在国内贪钱,家人在国外挥霍。享受西方文明已蔚然成风,拒斥西方制度仍根深蒂固,而仇外的带头人正是这些人。他们与义和团不同,义和团是群众的自发行动,后来才有清廷的鼓动,而且当时西方确实在欺压中国,今天各国却在担心中国的强势。义和团旗帜鲜明地提出“扶清灭洋”,清廷也知道,灭洋是假,扶清是真。
美国在北美大陆的扩张完成之后,又积极向海外扩张。在打败西班牙之后,美国于1898年夺取古巴和菲律宾等岛屿为殖民地,又正式合并夏威夷。那时的中国,列强各有势力范围,大清已被瓜分殆尽。美国来晚了,只想在各处都染一指;英国摊子铺得大,担心被其他强盗抢走。在英国的劝说下,美国在1899年提出“门户开放”政策,列强在华“利益均沾”——各位不要吃独食,吃相不要太难看。于是,列强之间暂且平安无事,大清似乎也无亡国之虞。
但是,在1900年,慈禧太后听信谣言(不明真相的一小撮未必只在社会底层):列强要她向皇帝交权。老佛爷一时气愤不过,又相信义和团“民心可用”,立即向11国同时宣战。
美国参加了八国联军,也是“庚子赔款”的受益国。在传教士的推动下,美国在1908年宣布退还赔款的一半,资助留美学生。清廷为此开办了留美预备学校,即后来的清华大学。现在与早年的清华相比,留美预备的特色保持良好,只是学生去的多,回来的少了,学术水平也低了,还多了一个自傲的新特色:为极为庞大的官僚队伍源源地输送人员。这所学校现以工科见长,比如说水利。鲧在3000多年前被杀死之后,中国的水利专家就知道治水不能堵。
清朝灭亡,中国成立东亚第一个共和制国家。袁世凯担任大总统后,聘请美国法学大家古德诺(Frank J. Goodnow)帮助制定民国宪法。1913年,古氏来华,看到国民党议员极力争权,总统有趋于弱势之嫌。他认为,中国缺乏民主传统,需要一个强势总统。1915年,他又应袁氏之请写《共和与君主论》,提出君主制优于共和制,成为袁氏称帝的理论根据。袁世凯欢迎古德诺对中国内政说三道四——关键在于说的是什么。不知中国国情的古德诺也提出,恢复帝制要顺从民意。但他不知道,在那时的中国,民意可以伪造。袁世凯称帝,旋即败亡。
在二战时,中美是盟国,共同对敌作战。日本投降之后,美国调停国共纷争,立场公允,受到双方的欢迎。在那一时期,毛泽东热情赞扬美国和美国的自由民主,党报也跟着赞美。他们还赞扬美国对中国的帮助,希望在中国建立美国那样的制度,谴责国民党独裁。在国共内战将要结束的时候,美国形象在共产党的描绘中一落千丈,“西方民主”也变得邪恶。不过,到那时为止,美国的总体形象还不错,美国的外交政策也无根本改变。
1949年,解放军占领南京,各国大使(包括苏联大使)都跟着国民党南下,美国大使司徒雷登留下了,希望建立美国与新中国的关系,但终于失望离开。8月18日,毛泽东著文《别了,司徒雷登》,指责他“装着”爱中国,美国支持国民党打内战,实际上要变中国为美国的殖民地。他质问:“中国人死都不怕,还害怕困难吗?”“没有美国就不能活命吗?”
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不是职业外交官。他是传教士,在中国生活了近50年,长期担任燕京大学校长。后来,清华大学大变了,燕京大学则消失了。司徒雷登在1946年7月出任驻华大使,只因为美国的官职也对普通人开放,而他的声望适合这个职务。司徒雷登出生在杭州。2008年,在去世46年之后,他终于按照遗愿葬在故乡杭州——司徒雷登回来了。
美国援助了国民党一些钱物。在内战未起之时,苏联已在东北帮助共产党军队。这两个大国都没有直接参与内战。1949年初,米高扬秘密访问西柏坡,6月,刘少奇秘密访问莫斯科,两党已经达成谅解。在毛泽东向司徒雷登“道别”之前,中共已经决定向苏联“一边倒”了。
1949年12月,在主持开国大典之后不久,毛泽东出访苏联,参加斯大林的70大寿。虽然毛泽东在莫斯科期间过得并不愉快,此后的两党关系仍很快升温。日本战败时,朝鲜南北分别是美苏的受降地盘。1950年,在斯大林的指示下,北朝鲜入侵南朝鲜。联合国(微博)予以谴责之后,派遣军队反击。中国派兵卷入朝鲜战争,直接与美军作战,打了3年。
1957年,毛泽东第二次出访苏联,这时的苏联领导人是资历较浅的赫鲁晓夫,毛泽东在共产主义世界中得到更多尊重,他也深受世界革命形势的鼓舞。为了赶英超美,增加中国在共产阵营中的分量,他在回国后发动了大跃进。为收拾大跃进的残局,他又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在“文革”前的1965年,美国出兵越南。中国再次与美军作战,打到1973年。不过,这次双方都保持了克制,美军没有北上,解放军没有到前线,双方的直接对抗在空袭与防空之间。
在冷战时期,朝鲜和越南是最大两个热战的战场,旁观的苏联扩大了它的影响,而参战的中美都没有从中得到好处。中美双方都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敌人,打了两场没有结果的战争。
但中苏关系开始破裂。1969年爆发边境的珍宝岛之战,两国剑拔弩张。苏联的大规模入侵随时可能发生,核战争也迫在眉睫。中国极为紧张,开始向其他城市疏散中央领导干部。这时的局势很明了:中国还不能当共产世界的领袖,至少在军事上还很弱,不能与苏联争雄。
尼克松访华及访问之后的中美关系
因为一边倒向苏联,中美交恶;因为中苏军事对抗,中美交好,尼克松有了访华的机会。1949年告别司徒雷登以后,新中国连续开展各种“反”字当头的运动(如三反五反、反右、反精神污染、反腐),绕了一大圈之后又接受美国,在“反”的同时才有可能多做一些建设工作。
在1950年初,美国也很不正常。出于对共产主义的恐惧,麦卡锡主义在美国闹得轰轰烈烈,到处迫害左倾人士。那些曾在中国工作过、对中共有过同情的人士无一幸免,欧文·拉铁摩尔的遭遇可叹,司徒雷登的晚景也有点凄凉。当然,这种迫害还不至于直接危害生命。
理查德·尼克松在反共的浪潮中崛起。在“谁失去了中国”的大讨论中,他是一员干将。他还是非美活动委员会成员。尼克松利用战后美国人对共产主义的恐惧,大谈他的反共主张,很少提到别的政策,却获得大量政治支持和选票。他先后当选为众议员和参议员。1952年,尼克松还不到40岁,已和艾森豪威尔一起当选为总统和副总统,4年后他们又连选连任。
1959年,副总统尼克松出席在莫斯科举办的美国国家博览会。在美式家庭厨房设备前,他与苏联部长会议主席尼基塔·赫鲁晓夫讨论姓社姓资的优劣,这就是著名的“厨房辩论”。在场的苏联人举杯祝赫鲁晓夫长命百岁(不是万岁),他同意留待99岁时再讨论这个问题。但他没有活到冷战结束,而尼克松看到了。1992年,老布什总统感谢他为美国赢得冷战作出的贡献。
1960年,尼克松在与肯尼迪竞选总统时失败。在肯尼迪任内爆发了古巴导弹危机,美苏走到了核战争的边缘。
1969年1月,尼克松终于赢得大选担任总统。那时,美国似乎在与苏联的冷战中处于下风。当年7月,尼克松在关岛发表他的外交政策纲要,预告越战结束后的亚洲战略:美国将鼓励亚洲盟国自己承担国内安全和防卫的责任;美国仍然提供核保护伞,也承担已承诺的义务。这就是所谓的“尼克松主义”。与卷入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时的围堵政策相比,这显然是一个收缩政策。
自20世纪以来,美国的这次收缩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而且在收缩过程中并不是没有扩张。
专制与民主国家在对抗中都可能出现战略误判。前者受到宣传的自欺——宣传首先要符合自己的想象——因此常常沉醉在自我歌颂声中,容易夸大自己的实力;后者却往往低估自己的实力,原因之一是批评者众多,还有自己人的清醒判断,他们可以主动下降到较低的位置进行反击。所以,双方对立的结局很可能与以前的研判相反。
中美面对着共同威胁,而且,美国要结束越战需要中国的合作,中国也不想同时在南方抗拒美国,在北方防御苏联。因此,双方的紧张关系已经有所松动,并开始互相摸底。1971年7月,亨利·基辛格到北京谈判,双方公布了尼克松总统将要访华的消息。
反共斗士尼克松于1972年2月到北京。为了他游览长城,“中方”出动80万人上街扫雪。这是高级国际友人的待遇,可见对他的重视程度。中美关系开始正常化。在这个过程中,美国更为主动。美国的目标不是中国,而是苏联;中国也相似。
国际压力减轻之后,国内斗争仍然很激烈。尼克松走后,中国出了林彪事件,开始批林批孔;又出了针对邓小平的“反击右倾翻案风”;毛泽东等领导人去世,文化大革命旗手江青成了“反革命集团”的头目——从革命到反革命只有半步之遥,即使一时“光荣正确”,也不能保证长期安全。
这一轮消停下来之后,邓小平复出,带领中国走另一个方向。1978年12月,中共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个会议被认为是改革开放的起点。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两国在半个月前已经正式公布了这个消息。1月28日,邓小平访美,两国关系快速升温。
共产主义阵营在继续分裂。越南统一之后,于1978年和苏联建立军事同盟,同年底出兵推翻红色高棉,中越关系急剧恶化;同时,苏联已在干预阿富汗局势,即将入侵这个中亚国家。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之后,中国在2月17日开始“对越自卫反击战”。
共产主义阵营仍在分裂。1989年,柏林墙被推翻,东欧国家从苏联的控制中解脱出来。1992年,苏联正式宣布解体。中美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对方了,更难以互相忍受。此后发生了美军轰炸中国驻南联盟使馆事件,南海撞机事件。小布什上台后,他的好斗精神指向中国,因为中国是一个合适的目标。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给小布什找到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反恐。历史总是容易被淡忘,阿富汗、伊拉克就如原来的朝鲜、越南,但这次中国没有参加。
中国在完成了与美国的艰巨谈判之后,于2001年12月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锁定了改革开放的成果。半官营半市场的模式没有改变,官营反而强化了。在清朝灭亡之前,洋务运动已经结束,它的经济模式不可能持续,也没有完全失败,毕竟为中国留下了工业基础。与完全的计划经济相比,洋务运动的半官营半市场化模式更有效。改革开放回到了洋务运动的路子,这是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必要第一步,但不能长期不变,否则将重蹈覆辙。
美国现在又想起了中国,有点像“9·11”恐怖袭击之前的景象。美国在缩减军费开支,同时也在加强在东亚的军力,改善与本地区国家的关系,没有退缩。中美两国的竞争是长期的,还要看经济力量对比的变化。只是,现在还说不定哪个国家的经济问题更大。
来源:经济观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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