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醉
文 江俊涛
徐增寿是徐记酒坊的掌柜。
说是掌柜，其实徐增寿更喜欢酿酒，他酿造出来的地封黄酒芬芳浓郁醇厚绵长品质上乘，在襄阳城里独树一帜。若干年过去了，徐记酒坊便成为襄阳城里规模最大的酒坊，并在光化、青石桥等地设有分号。
据说徐增寿酿酒时有一个十分怪异的举动：精选一批上等糯米之后，他就沐浴更衣，焚香叩拜，然后把自己一个人跟一大堆糯米关在一间房子里，絮絮叨叨地跟糯米们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问他为何这样做？答曰：糯米也是有灵气的，我是在感恩呢。人们一笑。有人偷偷模仿他，却是徒劳一场，时间久了也就作罢。然而，徐记酒坊的酒就是比别人的好。至于你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是信了。
一个叫赵正山的人对此也深信不疑。
还是白朗领导的讨袁（世凯）起义军活动频繁的时候，在湖北陆军第九师师长黎天才手下任职的赵正山被派往襄阳一带镇压。起义军被剿灭后，赵正山便留在了襄阳。此公素来好酒，每到一地都要品尝当地佳酿，来到襄阳也不例外。
当赵正山从青石后街走过的时候，顿觉一股异香扑鼻，循着味道就走进了徐记酒坊。刘管家一看来了几个军人，急忙哈着腰把他们往堂屋里领，赵正山却径直往徐家后院走去。
酒香越来越浓烈，赵正山忍不住抽动了鼻子，站在一棵石榴树下细细品味了一番。这当儿，刘管家已飞奔进入酒坊，对正在忙碌的徐增寿耳语一番，两人急忙迎了出来。
徐增寿拱手施礼说：几位军爷，有失远迎，请到堂屋里坐。
赵正山微闭着双眼，鼻子又抽动了一下，却对着站在旁边的刘管家说：掌柜的，酿的是黄酒吧？
刘管家咧着嘴看了徐增寿一眼，急忙说：回军爷的话，我只是徐记酒坊的管家，这位才是我家徐掌柜。
赵正山“哦”了一声，这才细细打量起那个被称作徐掌柜的人，只见他穿一身黑色的粗布对襟短装，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肩膀上斜斜地搭着一条毛巾。这分明是伙计的打扮么，便疑惑地看了刘管家一眼。
刘管家急忙弯腰说：军爷有所不知，我家掌柜的特别喜欢酿酒，这些年来也就充当了自家酒坊的大师傅，每天指挥伙计们干活，浸米、蒸饭、晾饭、落缸发酵、开耙、灌坛发酵、煎酒、包装等各个环节一个不少。
赵正山眼睛一亮，问道：真的？
徐增寿就搓着双手说：是的是的，徐某小时候在枣阳县鹿头镇一家酒坊里当过学徒，懂得一些酿造地封黄酒的手艺，嘿嘿，这一辈子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酿酒，嘿嘿，让军爷见笑了。
赵正山忽然伸出右手在徐增寿的肩膀上猛地一拍，说了一声：好！这一巴掌将徐增寿拍了一个趔趄，满脸惊讶地看着赵正山。
旁边一个军官解释说：我们赵团长也喜欢酿酒。
啊？徐增寿更加惊讶了，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跟酿酒这种活儿挂上钩来。
赵正山就说：这个，赵某是浙江绍兴人，家里也开过酒坊，小时候经常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凑热闹，自然懂得一些酿酒的常识，只是后来从军了，没有时间再去摆弄那玩意儿了。可本人对黄酒一直情有独钟，刚才路过你这酒坊的时候，闻着味道感觉跟我老家的黄酒一样，所以就拐进来看看。
徐增寿一听此话，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而且赵正山语气平和，言辞中肯，全然没有一般小军阀的那种霸气和匪气，心里当下就踏实起来，急忙拉着赵正山到酒坊去查看。
徐增寿一边向赵正山介绍地封黄酒的酿造过程，一边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关于黄酒的知识尽数倒了出来。他说，黄酒生性温和、风格雅致，与儒家文化可谓一脉相承，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徐增寿说，黄酒以“柔和温润”著称，恰与中庸调和的儒家思想相吻合。黄酒兼备协调、醇正、柔和、幽雅、爽口的综合风格，恰如国人“中庸”之秉性。儒家讲究“和为贵”，也与黄酒“中和”之理念相一致。
徐增寿还说，酒，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酒作用于人的精神，可使人为善，也可使人为恶。酒虽有利有弊，但适度把握，裨益颇多。酒的功能有三，一来可解除疲劳恢复体力，二来可药用治病滋补健身，三来酒可成礼，这与儒家崇尚“仁义”也是息息相通的。
这一席话说得赵正山连连称是，两人随后又分享了一些酿酒的心得，还忍不住亲自操作了一会儿。赵正山直呼过瘾，说好多年没有干过酿酒的活儿了，今天总算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徐增寿两眼放光，手忙脚乱地伺候在赵正山左右。
到堂屋里歇息的时候，徐增寿见赵正山兴致仍高，就提出了留饭的请求。赵正山却大手一挥说：不用。徐增寿以为他是客气，就说要到“望江楼”订一桌酒席给赵团长接风。赵正山就说：赵某有个习惯，从来不在外面吃饭，这样吧，最近比较忙，改天我请徐掌柜到我军营里小酌，如何？
徐增寿急忙说：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说话的时候，刘管家早已做好了准备。待到赵正山起身欲走时，刘管家急忙躬身上前说：赵团长，如果方便的话，请赐一幅墨宝。说完用手指向旁边的案几。
赵正山哈哈一笑，爽快地答应下来。只见他沉思片刻，抓起毛笔就在宣纸上写了一首诗：要想一醉解千愁，就喝襄阳老黄酒；要想千愁一醉解，还喝襄阳老黄酒。随后扔下毛笔大踏步地离开。徐增寿急忙命两个伙计抬着一坛上好的地封黄酒尾随而去。
回头再看赵正山的题词，虽然是歪歪扭扭的娃娃体，而且还把“酒”写成了“洒”，但细细琢磨一番，其内容还是不错的。徐增寿跟刘管家相视一笑，刘管家拿起毛笔在“洒”里面添了一横，随后让伙计速速拿去装裱后挂在堂屋里最显眼的地方。
此后，徐增寿隔三差五就让伙计给赵正山送一坛老酒过去，赵正山闲暇的时候也会到徐记酒坊来看看，顺便过一把酿酒的瘾，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这年三月，黎天才被袁世凯委任为襄郧镇守使，随后便率部进入襄阳，赵正山出城相迎并在军营里设宴款待，所用的酒水自然是徐记酒坊特供的。之前，赵正山特意交代徐增寿说此次招待的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定要用上等好酒。
送走赵正山，徐增寿沉思良久后独自一人来到后院，走到最角落处的一间屋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锁，一阵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据说是窖藏上等好酒的所在，连徐家大儿子跟刘管家都不曾进来过。
徐增寿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随即返身插上房门。之后，他来到一尊石头雕像前面，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搬开石像，露出了一个圆形的木板，再移开，便是一口巨大的瓮。
瓮里装的果然是地封黄酒，上好上好的，在瓮里已经封存了二十年之久。徐增寿双手颤抖着揭开瓮盖，一阵愈加浓烈的香气飘然而出，他刹那间便被陶醉了。定下神来就见瓮内的液体呈现出一种金黄色，上面还有些许的气泡。他拿过一个坛子，把黄酒舀到坛子里，伸手在坛子里蘸了一下再把手指送到嘴里，顿觉唇齿留香历久不散。
当徐增寿在众人面前打开坛子的时候，现场安静得近乎虚空。黎天才率先品尝，之后便连声说好，接下来便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
当晚的黎天才脸色红扑扑的，眼睛迷离离的，看谁都成了双影，只觉得头重脚轻，却一点儿都不上头；两条腿酸软无力，里面的筋就像被抽出来在醋里浸泡过一样。他在卫兵的搀扶下大醉而归，临走前拍着赵正山的肩膀说：老子今天总算体会到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当神仙也不过如此。天下还有这等好酒？你小子，好样的！
受到夸奖的赵正山一高兴，就去找徐增寿喝茶聊天，并要他每周特供一坛老酒给黎天才喝，徐增寿答应下来，却又说：唉，酒是好酒，恐怕也喝不了几次喽。
赵正山问为啥，徐增寿沉吟片刻，说出一番隐情来：
三十多年前，我还在枣阳鹿头学艺的时候，一天晚上梦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他对我说，鹿头西边雕龙村的山坡下埋着一口大瓮，用它来装酒味道出奇的好。我醒来后就直奔老头指点的地方，果然挖出了一口大瓮，悄悄地运回老家，试着酿了一瓮黄酒，味道真的不一样，从此我就开始自己开酒坊了。
我把酿好的黄酒存一部分到大瓮里，五年之后就成了老酒，每次新酒出来后就舀一碗老酒兑进去，新酒便有了老酒的味道，时间长了喜欢喝我的酒的人越来越多，我的生意便越来越好。
赵正山问：后来呢？
徐增寿接着说：刚才忘了，白胡子老头说必须连大瓮下面的黑泥巴一起挖起来，而且每年秋后都要到鹿头去更换一次新鲜的黑泥巴垫在大瓮下面，不然的话就没有效果。这些年来我一直按照老头说的去做，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可是，不晓得是谁走漏了风声，这个底细被襄阳城里樊记酒坊的掌柜探听到了，他一直嫉妒我，去年就悄悄跑到鹿头去把我挖出大瓮的那块地买下来了，从此不让我去取黑泥巴了，我出钱买也不行。
说起来，我跟樊掌柜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咋说呢？我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为重、童叟无欺，用的糯米都是好中选好优中挑优，我的酒好其实也不完全是白胡子老头点化的结果，再说了，他为啥要点化我？还不是因为我人品不错么？
赵正山就摆摆手说：这个我知道，还有呢？
徐增寿继续说：可樊掌柜却不这样想，他用的糯米都是劣质的，甚至连隔年的、长虫的也敢用，还经常往黄酒里掺水，这不是昧良心么？时间长了生意越来越差，他就怪我挤垮了他的生意，更加嫉妒我，总想找我的茬子。
我想，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我是酿黄酒的，也喜欢喝黄酒，更喜欢“和为贵”，我就去跟樊家谈，说我的老酒也可以让他们掺进新酒里去，还说他们入股经营也可以，有钱大家赚，我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可他们却说，必须用我的大瓮去换黑泥巴，否则免谈。妈的，没了大瓮，要黑泥巴有个屁用？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可樊家的大儿子是军人，跟地方官员来往密切，我惹不起，只好忍下这口恶气。可是，没有了黑泥巴，这酒的味道就大不如前，唉！
赵正山就问：需要我做什么？
徐增寿心中一阵窃喜，表面上却依然是愁眉苦脸的，说：我能跟赵团长相识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赵团长跟黎将军喜欢喝我的黄酒也是我徐某的荣幸，我有心想好好伺候你们，可那姓樊的偏不让，奶奶的！
赵正山摸着下巴想了一下，忽然问：姓樊的儿子也是军人？在哪个队伍里？徐增寿回答说：听说在吴佩孚手下当差，具体在哪里不太清楚。嗨，他哪里比得上你赵团长？赵正山点点头说：徐掌柜放心，只要我赵某在襄阳，保证你每年都能用上雕龙村的黑泥巴。
第二天一大早，赵正山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来到樊记酒坊门口，宣布酒坊停业整顿，新老主顾都不准入内。当天下午，樊掌柜终于松了口，将挖出大瓮的那块地以略高于市场的价格转卖给了徐增寿。
此后，徐记酒坊的地封黄酒又恢复了原来的味道。徐增寿感念赵正山的出手相助，酒送得越发勤了。同时，徐增寿总觉得有些愧对樊掌柜，就时常舀出一些老酒送给他，樊掌柜来者不拒，却并未领情。
樊掌柜的报复计划是两年后付诸实施的。
民国六年七月，孙中山发动“护法战争”（“法”是指《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同年十二月，原鄂军第三师师长、被免职回老家的王安澜于鹿头大阜山举旗招兵，宣布独立并进驻襄阳，推举黎天才为湖北靖国联军总司令，随后黎天才宣告“自主”。
次年，北洋政府军吴佩孚部援鄂进剿靖国联军，先头部队指挥官就是樊掌柜的大儿子，人称樊大个子。北洋政府军将襄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无奈城墙坚固，赵正山也是一员虎将，樊大个子久攻不下，于是就派人去刺杀赵正山，却发现他行动诡秘且防守严密，没有下手机会。
樊大个子一连数天唉声叹气眉头紧锁。这时，樊掌柜派管家悄然出城给大儿子送来一个情报：赵正山非常喜欢喝黄酒，且跟徐增寿打得火热，不妨在酒上做些文章，以酒为媒诱杀赵正山。
樊大个子闻言大喜，却又听管家说：大少爷，听说那赵正山虽说好酒，却从不多喝，更没有因喝酒而误过事；他还有个怪脾气，就是从来不在军营外面喝酒，连黎天才请他出去他都不肯，那黎天才反而更加器重他。
樊大个子就说：管家，你这么说，就拿那个赵正山没有办法了？管家回答：也不是，俗话说人有所长必有所短，爱好其实也是弱点，只要我们��说完凑到樊大个子的耳边小声嘀咕一番，樊大个子转眼间便眉开眼笑。
樊家管家又说：老爷说了，除掉赵正山，襄阳城就是大少爷的地盘，那徐记酒坊也就是樊家的了，包括那个大瓮，那块地��樊大个子点头说好。
然而，樊家管家前脚刚走，吴佩孚后脚就给樊大个子传来一道密令，说襄阳乃军事要地，那赵正山也是将才难得，要樊大个子设法争取赵正山脱离黎天才部归顺北洋政府军，确保襄阳和平易帜。
这比刺杀更难。樊大个子思忖良久只得遵命。
第二天晚上，风高月黑，狗吠四起。五六个蒙面人悄然潜入徐记酒坊，将徐增寿七岁的孙子劫持走了，并留下一封信，要徐增寿必须在三天之内将赵正山请到家里来喝酒，否则就要撕票，同时警告他不许走漏风声。
这个条件有些怪异，不像是一般黑道上的劫匪所为，徐增寿苦思冥想半天还是想不明白，但为了唯一的宝贝孙子，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可是，如何才能把赵正山请到家里来喝酒呢？的确是个难题。
最后还是在那口大瓮上想出了办法。
这天下午，徐增寿来到赵正山的军营，说赵团长连日来巡视防务劳苦功高，特地备下好酒想犒劳一番。赵正山说那就把酒抬过来吧，我跟弟兄们好好喝几杯。徐增寿却面露难色且四下里看了看，赵正山手一挥，手下人便退了出去。
赵正山说：徐掌柜，有话直说吧。
徐增寿说：赵团长，今天这顿酒，必须到我家里去喝。
赵正山说：我从不外出喝酒，难道你忘了？
徐增寿趋前一步说：我晓得团座的规矩，绝不敢让你为难，只是��只是今天的酒跟往常不一样，恐怕团座得破例一下。
赵正山就问：什么样的酒值得我破例？说来听听。
徐增寿就说：团座还记得我给你说过一个白胡子老头指点我得到一口大瓮吧？老头说了，如果用大瓮装酒达到二十四年就会酿出旷世好酒，到今天刚好二十四年整，老头让我酉时开瓮，此时酒的味道最佳。我想，如此好的佳酿，团座你才最有资格享用。
赵正山笑着又问：就因为这个？
徐增寿又说：还有，那年我挖出大瓮的时候，还挖出了一对酒杯，就是传说中的“舞仙盏”，白胡子老头说那可是一对宝物啊，用它来装酒喝，味道就会增加三分，不用它来装酒，味道就会减少三分。
赵正山惊问道：啊？“舞仙盏”？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是不是传说中带有机关的那种酒杯？酒倒满了杯中的仙人就会浮出来跳舞？瑞香球子就会漂落杯外？
徐增寿说：团座去看了就晓得了。
赵正山就说：那你把酒跟酒杯都拿过来不就行了？
徐增寿却说：团座有所不知，白胡子老头有言在先，杯不离酒，酒不离瓮，瓮不离土，土不离屋，再配上美人把盏红袖添香，这就有了天时地利人和，酒的味道又会增加三分，否则就又要减少三分。
赵正山哈哈大笑：听起来还有点意思哦！
徐增寿又说：白胡子老头还说了，具备了这些条件之后喝下第一口酒的人，必定会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团座是我徐家的恩人，这第一口酒非你莫属了。
赵正山又笑了：如此说来，我真的要破例了？
徐增寿及时将这一情况密告给了樊大个子。
晚上，当赵正山挽着三姨太带着四个卫兵走进徐记酒坊的时候，刘管家已恭候多时，急忙将他们引向后院那间神秘的房子，却只让赵正山跟三姨太进去，刘管家和四个卫兵到另一个房间里吃饭。
走进屋子，顿觉一股浓郁的香气萦绕满室。抬眼看去，只见徐增寿身着白布长衫，双手握住一炷香，正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声。他跟前就是传说中的那口大瓮，此时还没有揭开神秘的面纱。旁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是几样卤菜。
念叨完了，徐增寿起身将赵正山跟三姨太请入座中，随后便去打开瓮盖。就在这一瞬间，赵正山只觉得一道金光在眼前一闪，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气几乎让人窒息，身子不由自主地漂移到大瓮前面。
大瓮里的酒液呈现出一种酱黄色，并且像煮开了一样不断地翻着气泡，每个气泡破裂后，酒香就浓烈了一些。三姨太像醉酒了一样脸颊绯红明眸善睐，左手紧紧地搂住赵正山的胳膊。
徐增寿斟满两碗酒递给赵正山和三姨太，他自已也端起酒碗说：赵团长，我祝你们早生贵子宏图大展，来，干！喝完酒，徐增寿悄然抹去眼角的泪痕。
一碗酒下肚，赵正山闭着眼睛回味良久，忽然说：哎——，想那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饮此一碗，此生足矣！说完扭头亲了三姨太一口，女人早已面若桃花唇似胭脂了。
赵正山忽然问：哎，徐掌柜，你说的“舞仙盏”呢？
未等徐增寿开口，一个厚重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传说中的“舞仙盏”恐怕是可遇不可求啊！赵正山急忙转身，就见七八个身着便装的人围在四周，他刚想伸手到腰间，却被两个壮汉把枪给下了；他满脸狐疑地看着徐增寿，而徐增寿却低头看地浑身颤抖。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到跟前说：赵团长好雅兴，兵临城下了还有心情喝酒？有好酒喝也不叫上兄弟，太不够意思了吧？说完就舀起一碗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连声说“好酒”。
赵正山问：你是谁？
一个士兵说：他就是我们北洋政府军的樊团长。
赵正山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原来是你？你们想干什么？
樊大个子说：来会会赵兄，不行么？
赵正山说：樊团长恐怕不是来喝酒的吧？
樊大个子说：赵兄就是聪明，如今你我兵戈相见各事其主，尿都尿不到一个壶里，还能喝到一个壶里？
赵正山说：如今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便。
樊大个子说：赵兄也是一条汉子，就这样死了，岂不遗憾？
赵正山说：有话就直说吧。
樊大个子说：好，爽快！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家吴长官说了，赵兄是将才难得，对你非常看重。如今你的头家黎天才已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赵兄何不顺时而动加入北洋政府军？
赵正山却说：军人变节，实在可耻！
樊大个子却哈哈大笑，说：赵兄，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严重的书生气，书生气呀！如今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今天是友明天为敌，大家信奉的一个原则就是——有奶便是娘，谁配枪发饷给地盘兵强马壮有能耐就跟谁干，气节算个屁！
赵正山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樊大个子说：赵兄，别那么清高好不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当年你家上司黎天才也属于北洋政府，后来才投靠孙中山；如今黎天才又开始动摇了，你可能还不晓得吧？
赵正山说：这��不可能！
樊大个子说：他对你一直有所防范，你当然不晓得了。我家吴长官说了，只要你宣布脱离黎天才加入我们阵营，吴长官保证让你坐上襄郧镇守使的宝座，而且提拔你当师长，你的队伍整编保留，另外再给你十万大洋，钱我都带来了，你觉得怎么样？
赵正山低头不语。
樊大个子一挥手，两个军人拎来一个布袋，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元，白得让人心惊肉跳。赵正山瞟了一眼，使劲儿咽下了一口唾沫。樊大个子看到了，就说：只要赵兄写一份脱离黎天才的声明，打开城门让我们进来，你就大功告成了。放心，吴长官答应的条件绝对会兑现。
赵正山却说：我要是不写呢？
樊大个子就说：那就由不得你了，声明我们已帮你写好，你只要签上名字就行。说完又一挥手，两个军人拿来笔墨纸砚，随后用枪抵住赵正山的后脑勺。赵正山再次去看徐增寿，却发现他已经没有了踪影。赵正山长叹一声，只好提起毛笔。
不一会儿，樊大个子收起宣纸说：这就对了。赵兄，从此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恭候兄弟的好消息。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我们还需要你的三姨太跟我们走一趟��
赵正山急忙说：不，你们不能这样！
樊大个子说：放心，事成之后我一定完璧归赵，亲自把三姨太给你送回来。记住，后天晚上之前你必须起事，不然我们就把你写的声明登报并通电全国，让你里外不是人，你可要仔细考虑呀！
赵正山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后来，赵正山果然当上了襄郧镇守使。
某天下午，当他正跟三姨太在后院赏花的时候，佣人禀报说徐增寿带着孙子前来拜访。赵正山想了一下，还是出面接待了。徐增寿扑通一声跪在赵正山跟前，哭着说：赵��师长��赵大人，上次的事儿��他们绑走了我的孙子，我也是没办法啊！是我害了你，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一边说一边扇自己耳光。
赵正山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拉住徐增寿，说：唉——，生逢乱世，能保住身家性命已属不易，况且你只是个商人，不是军人，我哪能苛求于你？再说了，我还想喝你的老酒哩，徐掌柜，起来吧。
徐增寿却放声大哭起来。
然而，黎天才的手下却没有这么仁慈，他们把战败的原因全部归咎于徐增寿，就在一个夜晚放火点着了徐记酒坊。等大火扑灭的时候，整个酒坊已化为灰烬，传说中的大瓮跟“舞仙盏”也了无踪影，而浓郁的酒香却随风飘荡在小镇上空久久不散。
起火的时候，徐增寿刚好去给赵正山送酒，所以才幸免于难。面对着一片废墟，近四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昏了过去，醒来后便疯疯癫癫的，见人就要酒喝。
赵正山看徐增寿可怜，就派人给他送饭送酒，他每餐必饮，每饮必醉，两杯酒下肚，就开始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要想一醉解千愁，就喝襄阳老黄酒；要想千愁一醉解，还喝襄阳老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