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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永远都是新的
“我要到城里办事,今天双号正好可以进城。中秋节到了,要到银行给家里寄点钱。完了以后再把你捎过来,你在哪里啊?……哦,那不远……好,一会儿见……”可以想象,电话那端声音清脆、语速奇快的李谷一,是怎样的风风火火、直来直去,一边无意识地透露着自己的计划,一边做着妥善的安排。很难碰到这种采访对象,这样的和盘托出、一览无余。我对她的第一感觉马上和采访过她的其他人重合:单纯、热情、亲和、火辣、坦荡……当然,还有家常。她的家常,源于心态的平常。这不是说她有明星风范,而是她所经历的、所创造的、所展现的、所代表的,比通常意义上的明星和艺术家深厚得多。
她走出银行,素颜,白色鸭舌帽加墨镜,一身宽松棉软的黑裙,看起来年轻时尚又不失分寸。难怪她的女儿肖一曾经对记者说,我妈妈很会审美,比我会搭配衣服。很多人会有疑问,她还需要坐半个多小时车、亲自出来寄钱?她答,存折是我自己的,我又不能把密码告诉他!她指着旁边跟随她多年的司机,笑着说。她没有助理,凡事亲力亲为,包括各种繁琐的小事。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习惯。
一路上,李谷一赞叹窗外的鲜花很美,又感慨园艺工人的辛苦。车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半个小时,才到她鸡犬相闻的乡村别墅。司机说,几年前,这里连一个商店都没有。如果晚了没坐上车,跑吧您!但不可否认,这里有种远离尘嚣的安静。代价就是治安不太好,所以李谷一家养了两只大狗,“咬人的”,她说。她一走近,大狗们就从大门和地面的缝隙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脚。有客人来,就得把它们关起来。她的家古朴典雅却毫不奢华,一看就是老知识分子和老艺术家的生活所在。唠叨着“一天要喝两大壶水”的家常话,李谷一坐下来,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
她一开始讲述,之前所有的琐碎庸常都奇怪地消失了———她又变成了我们心目中那个李谷一,80年代国内娱乐环境中的焦点,最受欢迎的乐坛偶像。她更是文艺界的改革先锋和实干家,从个人的演唱方法到新音乐类型的引入,无不饱受压力和批判,呕心沥血甚至倾尽所有。她所遭遇的人生劫难,表面看来是由于她个人在事业上的进取突出和性格的刚直爽烈,但更深层的原因则是,作为改革开放中文艺界的急先锋,她遭遇了这个过程里面几乎所有的重大问题。可以说,她是一个样本,一面旗帜,她代表的是“新”势力的抗争与胜利,是这段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很多业内人士,比如金兆钧,谈起李谷一都会感叹:“文革”中后期,李谷一已经靠演唱一批电影歌曲走红了,她完全可以不用去做之后的一系列尝试。因为就算她不尝试,也已经是大歌唱家了。但是她去试了,还受到了很大的非议,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公众所熟知的是,因为一首《乡恋》,她被批为“江湖歌女”甚至“黄色歌女”。当然,其中的深层原因很复杂,是保守派和改革派两种思潮的对抗。她说,其实当时不是她一个人在创新,而是有那么一股潮流,大家都在尝试新的音乐风格。此前也有人这么唱,但不像她这么大胆,走得这么彻底,变成了一个鲜明的个人特色。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声乐技巧,隐藏在背后的,其实是李谷一在音乐上的核心理念:以情动人。这个词太简单了,简单到有些空洞,一些音乐人或许会嗤之以鼻,一些观众或许也会不以为然。但是,在李谷一这里,它是具体的、实在的。为了让我能够理解,采访的时候,她常常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人民的军队爱人民,爱———人民……她向我解释,这第二个“爱”一定要唱出那种深情,它是丰富有内容的,它是听起来轻柔实际上突出的,不能唱得平了、直了、刚了。
为什么当时“每片必歌、每歌必李谷一”?那么多好歌都被李谷一垄断了,身为同时代的歌唱家应该感到悲哀,还是应该反思?也许,她最大的意义不是留下来几百首经典歌曲,而是让我们明白,一个出色的歌唱家,不能仅仅有一副好嗓子,更重要的是有思想,能够精心琢磨、完全投入一首歌,用智慧和感情来控制自己的技巧,诠释作品的内涵。
轻声和气声只是李谷一歌风中备受争议却微不足道的一点。实际上,她开创了一代歌风———融合西洋和民族唱法,并融合流行和戏曲唱法,形成了民歌的现代唱法。这种唱法成为中国民歌界的主流唱法,一直影响着后来的歌手。她所做的就是后来最时尚的一种创作方式“跨界”,因此她后来被戏剧化地同时被称为中国“民歌之母”和“流行歌曲之母”。正因为自己勇于尝试,现在她也乐于接受年轻一代的新做法,比如把经典革命歌曲《浏阳河》和R&B等元素结合在一起,把李谷一和周笔畅放在同一个作品里。
创建中国轻音乐团也是一个勇敢而艰难的开始。当时,她和一批艺术家怀着一个梦想,为中国引进一种新的音乐类型———轻音乐。单听这个叫法,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觉得“土”。但在当时,这却是有着崇洋媚外嫌疑的“精神污染”。如果没有李谷一他们的先见和坚持,我们或许要在多年以后才能接触这样的音乐,我们思维的壁垒分明、保守偏狭可能持续得更久。我们或许没有准备和积累,没有任何精神缓冲,不经过轻音乐的阶段而直接面对国外爵士摇滚,连觉得它“土”的机会也没有。
那个时候,崔健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摇滚青年,李谷一却认为他是个天才,轻音乐团跟他有过合作。当时有一个著名的故事:她曾经带着崔健给北京煤炭学院演出,据说当时台下的干部们没有听过摇滚乐,坚决要求把崔健赶下台,幸好被李谷一顶了回去。她说,艺术流派是多样性的,刚才演出的是摇滚,也是轻音乐里一门独特的艺术。暂时欣赏不了,时间长了肯定就能欣赏了。
她的话代表了自己对艺术的态度,也代表了对年轻人的态度。李谷一很欣赏崔健,觉得他聪明、刻苦、有才华,从来不玩虚的。“崔健太厉害了,能够把洋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还能让普通人听得懂。”1989年,她团里的女乐手虞进、肖楠等人组成了“眼镜蛇”乐队,这是中国大陆第一个女子乐队。
而她对韦唯的欣赏和提携更盛。韦唯以前是内蒙机务段的一个售票员。第一次上台唱了两首歌,台下没什么反应。李谷一觉得她嗓音条件不错,需要包装一下,就问她有没有小名,她说有个壮族的小名叫韦唯。李谷一就让报幕员以后就报壮族歌手韦唯,因为那个时候少数民族唱流行歌曲的少之又少。“结果第二场韦唯再上去,还是那两首歌,可这回就下不了台,体育馆都快爆棚了。”就这样,韦唯出名了。后来李谷一把韦唯调到轻音乐团。
再后来两人对簿公堂的事情,李谷一不想再提,因为判决已经出来,韦唯已经道歉。后来的采访中,韦唯曾说,李谷一心地善良、说话心直口快,对人非常好,歌唱艺术水平很高,我一直崇敬她。
现在,对于周笔畅、黄阅这样年轻的流行歌手,她听得不多,并没有对民族歌手那么熟悉。但是,她还是愿意去帮助他们,去“烘托他们一把”。只因为他们是年轻人。“年轻人需要一个平台,需要老前辈给予他们支持。我年轻的时候,不是也受到排斥吗?而且是没有道理的排斥。”
受过老一辈没道理的排斥,所以不会没道理地排斥新一辈。李谷一身上作为一个人的正气,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包容,让她永远不会陈腐守旧,永远新锐,永远光芒四射。
采访结束之后,她坚持要送我出去打车。上车后,她久久目送,没有离开。出租车司机眯起两眼看着她,乐了:她这一笑我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李谷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