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创造了“经济奇迹”的日本,有4位企业家,被工商界视为“经营之圣”。他们是松下的松下幸之助、索尼的盛田昭夫、京瓷的稻盛和夫、本田的本田宗一郎。
这4个人中,现在唯一在世的,是稻盛和夫。
今年2月,稻盛和夫先生到访中国。14日上午,钓鱼台国宾馆10号楼,69岁的稻盛和夫先生接受了本刊专访。
稻盛和夫先生现任京瓷集团名誉董事长(会长)、KDDI集团名誉董事长、第二电电集团名誉董事长及au集团名誉董事长。
GE:京瓷是非常典型的日本公司。把企业建设为“员工命运共同体”极大地激发了员工的积极性,但是“终身雇佣”、“定期增薪”的做法同时会影响企业在成本方面的弹性,从而减弱企业竞争力。比如在经济波动或企业战略调整时期,京瓷如何在成本方面做出适应?
稻盛和夫:我们是一个家庭式的关系,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在经济不景气的时候,我们还能够互相体谅。
1974年,第一次石油危机的时候,公司收入下滑了三四成。在这个时候,是工会提出提薪冻结,要和公司共渡难关。当时很多其他公司的工会还在要求提薪。
GE:您最早在松风工业任职的时候,在公司不景气的情况下,员工为反对减薪而罢工,您是不赞同的。在此期间和经营京瓷公司期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界限在哪里?——您认为京瓷只要团结一心,就永远不会碰上难以渡过的长期不景气的情况吗?
稻盛和夫:在松风工业的时候,我是一个职员;而在京瓷,我是一个经营者,态度自然会有变化。
但本质上,我的立场是一致的——企业是员工和经营者的命运共同体。作为职员的时候,要理解公司;作为经营者的时候,要强调员工利益。
在松风工业的时候,工会要求改善待遇,我为什么反对呢?因为公司本身的财务是赤字,作为员工,我也认为这种做法是无益的。我向工会提出,这种时候工人应该更努力地工作,来改善公司状况。只有公司蒸蒸日上,员工才可能改善待遇。
公司好比是父亲,员工是孩子,家里窘迫的时候,孩子还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作为父亲就困难了。这个时候作为孩子,应该帮助这个家。家里好了就会给孩子更多的支持。
京瓷以后还会多次碰到不景气的情况。就好比出门在外,天黑了,肚子又饿了,一家人如果团结起来,相互鼓励和帮助,就能够渡过难关——这是很大的一股力量。反之则可能走不到天亮。
越是在危机的时候,越需要团结,也越能体现团结的价值。
GE:“命运共同体”的做法,结果可能是团结,也可能是助长惰性,太照顾的家庭也容易出现懒惰、不愿意承担责任的儿子?
稻盛和夫:你说的对。对经营者来说,这确实是个很大的问题。
我们有照顾的一面,又有严格要求的一面——我们叫“成果主义”。在京瓷,工作业绩同样是重要的评价标准。如果业绩总是上不来,也会有严厉的批评和处分。
我们不是溺爱。中国的古人不是也说吗,越是爱自己的孩子,越是要让他到远方去旅行。
GE:就到批评和处分为止吗?比如说,“变形虫”(基层经营管理小组)是京瓷标志性的生产方式,如果有某个员工不接受这种生产方式所带来的变动——今天是组长,明天就不是了——您怎么办?批评的警示作用是很弱的。
稻盛和夫:的确,批评的警示作用是有限的。我们每半年对员工业绩做评价,A、B、C、D、E五级,得E的,升迁和工资增幅当然都会受影响。但去年是E,今年还是E,这样的人有没有呢?也有。
他的上司也会提醒他:你既然不想干,干脆别干了。他说:不,我还要干。那你就没办法。
GE:去年是E,今年还是E,这样的人有多少?我想京瓷一定做过统计。
稻盛和夫:这种人是很少的,百分之零点几。对他们我们也不会放任自流,会经常教育、帮助他。
我想说明的是,虽然我们是终身雇佣,但对于违法乱纪的人——比如挪用公款、欺骗等等,我们的处罚非常严格,也会请他离开公司。包括高级干部,绝不手软。如果对这种行为也视而不见的话,就可能会危害到整个公司。
GE:京瓷现在已是跨国企业,没有集体主义意识的西方员工认同“变形虫”这种生产方式吗?
稻盛和夫:我们在美国有2家大公司,一家是30年前成立的,现在销售收入是25亿美元;10年前我们又收购了一家公司,也发展很好,销售收入也是25亿美元。
在第一家公司,“变形虫”已深入人心。从各方面来说,这家公司都做到了跟我们在日本的公司一样。它全部是由美国人来生产和管理的。它的厂长,是从在厂里工作了20年、25年的员工中升迁上来的,而不是像绝大多数美国公司,从外面高薪聘请管理人员。
另一家公司没有完全做到上述这些,但“变形虫”也是采用了的。
“变形虫”只是一种生产方式,在输入这种生产方式的同时,我们还输入京瓷的经营哲学。
GE:“员工命运共同体”主要是一种激励。关于激励,有一种很好办法可以解决,就是员工持股。在员工持股后,还有必要再搞“终身雇佣”、“定期加薪”之类吗?您也提到,搞这些有约束不足的问题?
稻盛和夫:京瓷开办的时候只有几个人几条枪,规模很小,也没有上市,但我们的干部、员工都实行持股。这与其说是一种激励机制,大家都可以赚钱,倒不如说是一种运营机制——大家都是合伙人,大家共同来运营这个公司。我当时就说,公司未来发展了,股权会让大家成为有钱人,但如果公司失败了,股权就会一钱不值。
包括当时刚刚中学毕业加入公司的,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也都拥有股份。公司上市后,他们一下子就变成了有钱人。
这之后我们仍然鼓励员工持股,我个人也曾送股给全体员工。对干部,我们现在也采取了股票期权制度。
但与此同时,“终身雇佣”、“定期加薪”制度还是保留的。
我们不是像美国公司那样,搞股票期权——给所有员工,让你们去赚钱。
我认为美国这种激励机制太过份了。公司如果搞好了,股票增值了,员工可能卖掉股票,离开公司;公司如果没搞好,拿着的也是一张废纸,可能也会离开公司。靠钱作为一个胡萝卜,调动员工,是有局限性的。
这些公司有成功的,但在我看来不是真正的成功。公司股价提高应该是努力团结工作的一个结果,而不应该是一个目标。如果一开始就以赚钱,以成为有钱人为目标去工作,不会有好的结果。欧美也好,中国也好,好象都很流行向钱看的思想,这样公司是不容易形成凝聚力的,结果未必会好。
这种做法从某个时点看可能会成功,但不是真正的成功。只有钱这样一种手段调动大家是不行的。
GE:一般来说,在企业小的阶段,塑造京瓷这样“家庭式”的文化是相对容易的。但是在一个数万员工的大企业,如何保持这种文化?您的口号是征服人心,能够征服数万人的“人心”吗?热衷于参加聚餐会是您挑选接班人的标准吗?
稻盛和夫:企业小的时候,我经常与员工交流。方式主要是聚餐,面对面。这种交流与其说是一种公司经营手段,不如说是教授做人的哲学。
公司大了以后,我就必须动员干部——让他们理解我的哲学,再传播下去。这样也是有限度的。我们还有人事教育部的培训,还举办各种研修会——包括国外的公司。我们每年一次,我或是伊藤会长,到各国外公司举办研修会。到现在为止,这些方法还是能够保证京瓷的哲学传播给员工的。
GE:您并不是京瓷的绝对控股股东,您如何说服其他所有人认可您的经营方式——比如说在1974年也不裁员?
稻盛和夫:我不是控股股东,但是第一大股东,占百分之十几。同时其他股东把公司全权委托给我,而且我也得到了全体员工的信赖。所有用我的哲学领导公司不成问题。
GE:现在很多日本公司都开始悄悄地向美国公司学习,这跟90年代以来很多日本公司遭遇了不景气有关。比如将核心目标修订为“股东价值最大化”。您如何看待这种转变?
事实上美国企业也曾经把企业目标定义为“股东、雇员、客户、供应商及社区的均衡利益”,就像京瓷的目标“贡献社会”,但这个目标是难以界定的,所以美国公司转向了。——“股东价值最大化”从数字上就可以看得出来,但“贡献社会”如何具体地指导经营决策呢?
稻盛和夫:上市公司为使股票增值,以股东价值最大化为目标是必要的。这样在华尔街才能得到好的评价。事实上不光在美国,日本公司为使股票增值,也要以股东价值最大化为目标。
但是现在有些美国公司把股东价值最大化作为最终极的目标,这是一种扭曲的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公司属股东所有,但事实上公司的发展要靠员工们去努力,他们努力的结果是股票增值。所以如何把公司运营得更好,是最重要的。在股东价值最大化之前,应先是重视员工,由他们创造价值。这样又对社会做了贡献。
我认为对员工要好,对股东要好,对社会要有贡献,三者缺一不可。
10、您了解中国的企业和企业家吗?日本企业70年代开始大举跨国经营,韩国80年代开始,您认为现在是中国企业家走出国门的时候了吗?对此您有什么忠告?
我对中国企业家不是很了解。今天下午我要去天津,我会给天津的企业家们讲课。对天津的企业家,我有一点了解。
就我认识的企业家而言,都是优秀的,认真的,为中国发展不遗余力的。我听说中国有一些经营者道德水准有所下降,为了钱不惜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但我认识的都非常优秀。
但我不觉得中国的企业家迎来了一个做跨国公司的时期。现在更重要的是在国内打好基础,再走出国门。汉民族经商的才能是人所共知的,日本人也不如。现在不急,先把国内的事情做好。(本刊记者李甬)
《环球企业家》:稻盛和夫和他的“命运共同体”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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