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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崇草菅人命那是出了名的。王恺曾经处罚一人,脱去他衣服,赤裸裸地关在弯弯曲曲的重阁里。那人整整饿了一天,迷失其中找不到出路,后来看样子快死了,才被放了出来。可是石崇每每于金谷园中饮宴集会,常用美女劝酒。客人喝酒若不尽量,就命仆役把美女处死。
有一次丞相王导和大将军王敦同去拜访石崇,丞相平日不能喝酒,这天强迫自己喝,以致喝得大醉。可是每次轮到大将军喝,他却故意不喝,借此观察将发生什么变故。结果已杀掉三个美人了,大将军面色依然如故,还是坚持不喝。丞相责备他,他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与你有什么相干?”
其实也怪不得王敦这么心狠手辣,因为金谷园中的女人,无论尊卑高下,素来都瞧不起他。金谷园中,石崇专用的厕所常有十几名丫鬟在那里排队侍候,而且都穿着漂亮,打扮妖艳。厕所内备有甲煎粉、沉香水之类,应有尽有。又有新衣,供便后换穿。客人大都害羞,不好意思进厕所。大将军王敦进厕所时,脱去旧衣,换上新衣,神气很高傲。丫鬟们都说:“这个客人将来必定会做叛贼。” 要知道魏末晋初,人们最为看重风度,也格外在意别人的评价,金谷园中的丫鬟们说自己贼皮贼骨头,这让豪门出身的王敦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在这个浮夸而残酷的世俗社会里,石崇看得上眼的人没几个,当中有一个家境极为清贫的,名叫范丹,当时的民谚都说“穷不过范丹,富不过石崇”。可是石崇从不嫌弃这位朋友穷困,经常将其请到金谷园奉为座上宾。为表达对范丹的尊重,石崇每次都用四块金垫来垫桌腿,敬以山珍海味。
范丹深受感动,觉得无以为报,只能在每年金秋时节,将石崇请到寒舍,在门前老槐树下用木桌设宴招待石崇。他让自己的四个儿子趴在下面垫桌腿以示对石崇的报答。范丹买不起山珍海味,就用乡间土菜、五谷杂蔬为料,制成一桌宴席。石崇吃惯了山珍海味,乍吃乡间土菜,倍感新鲜,加之四个活人顶着饭桌,能随太阳照射角度的移动而动,从中午吃到黄昏,始终是在树荫下推杯换盏,吟诗作对。酒足饭饱,石崇不知是醉了还是真的被触动了,拉着范丹的手说:“我比得过王恺,却比不过你呵!”
奢华无度的生活使石崇感到快乐,也使他变得更加神经质。起初他家里的稻米饭粒洒在地上,经过一夜都化作了螺蛳,时人认为这是他家要遭灭族之祸的先兆,他听到这种传言,一定会想办法把传播谣言的人找出来,打发他们去见金水的龙王。
可是后来石崇果然遭遇了非正常死亡,有司清查石崇家产时发现:在册的水磨房就有三十多处,仓头奴仆八百多人,其他的珍宝财物、田产房宅也多不胜数。这些无尽的财富,石崇再也享受不到了。
金谷园
翕如翔云会,忽若惊风散。
分给怀离析,对乐增累叹。
——《赠石崇诗》,晋,棘腆
人一旦掌握了财富,又能在政治与文学上游刃有余,行为上难免就变得夸张而乖戾。可是在石崇的时代,夸张和乖戾不是一种另类,而是一种美德。人民群众喜欢看到名士们的个性与放荡不羁,也希望他们成为传说的来源和戏剧的主角。这些来自民间的期待,无疑吸引和诱惑了石崇。
石崇本质上是一位艺术家,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被认为是一位行为艺术家,也不是最天才的一个。他曾经做《思归引》一首,除了自己大声歌唱外,还教奴仆婢女们搞大合唱,作为金谷园特有的迎宾曲目。每次他们在石崇带领下大合唱的时候,整条金水都为之动容——
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
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馆心悦康。
清渠激,鱼彷徨,雁惊溯波群相将。
终日周览乐无方。
登云阁,列姬姜。
拊丝竹,叩宫商。
宴华池,酌玉觞。
在为《思归引》写下的“小序”中,石崇描述了自己丰富多姿的大半生。他既描述了自己的成长简历,也描述了自己的人生志向、艺术感悟与哲学态度。他说:
“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于万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歘复见牵羁。婆娑于九列。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傥古人之心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辞以述余怀。恨时无知音者。令造新声而播于丝竹也。”
金谷园是一个乌托邦,它代表了这些人对于外部世界的视而不见,也代表了他们内心世界中无奈的妥协与苟且。
那时候朝廷征石崇为大司农,征书还没到,石崇就匆匆交卸了现任,结果朝廷很恼火,一下子免了他的官职。可是没多久,朝廷又对他更为重用,不但拜他为太仆,位列九卿,还让他出任征虏将军,假节统领徐州诸军事,镇守下邳。
那时候石崇已经建好了自己的金谷园,崇尚着“四山便是清凉国,一室可为安乐窝”的逍遥日子。朝廷突然间的任命,尽管他并不十分乐意,可是同僚和诗友们却纷纷来恭祝他赶赴新任,相送的人几乎使洛阳豪门空巷。大家都聚集在金谷园喝酒、唱歌、写送别诗,有时候还互相拥抱,彼此对哭。
石崇带着怅然和怀念离开了洛阳,来到了下邳。他并不喜欢徐州的生活,因为徐州虽为重镇,也是糜竺发迹的地方,但是那里没有诗歌,只有军旅;那里也没有朋友,只有政敌。他有一次喝醉了酒,与徐州刺史高诞争酒相侮,被军纪官告发,结果又被免了官。
可是石崇官运亨通,没多久他又官拜卫尉,负责皇宫的守卫。他再次回到了洛阳,从此再也没有离开,直到有一天死亡降临。
这一次石崇彻底看破了官场的游戏规则,知道所有的政治与其说是一种权力的实现,不如说是人格的自污。他相信只要身在洛阳,只要身在这样的朝廷,政治清明终归是一个幻梦,救人淑世也只是一种虚妄。与其与命运做无谓的抗争,他宁愿随遇而安、随波逐流。如果命运让他成为一个悲剧,或是一个丑角,他也宁愿接受,而不愿再次抵抗。
石崇、郭彰、陆机、陆云、和郁、潘岳、崔基、欧阳建、缪徽、杜斌、擎虞、诸葛诠、王粹、杜育、邹捷、左思、刘瑰、周恢、牵秀、陈眕、许猛、刘讷、刘舆、刘琨。凡二十四人,结社为“二十四友”,专事写诗、唱歌、喝酒、泡妞、客串枪手和政客等行为艺术。
“这二十四友,不是豪家,就是名士。此外奔走谧门,伺候颜色,就使多方谄媚,谧只以泛交相待,未尝许为知己。谧本有文名,更得二十四人,竞为标榜,声誉益隆。贾后得谧为助,更觉似虎添翼,或需文字煽惑,皆令谧草,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可为贾后写照。”(《两晋演义》,蔡东藩)
这时候的石崇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他变成了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卑佞小人,《晋书》就记载说,石崇每次路上遇到贾谧的外祖母广城君郭槐,都要下车避让道旁,远远地目送她的离去,向她的车扬起的灰尘跪拜。
可是石崇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他至少确信保护朋友、维护社团利益是自己的责任。社团中的刘舆兄弟少年时就遭到王恺的嫉恨。有一次王恺设计把兄弟俩请到他家留宿,想要乘机害了他们。石崇平素就与这对兄弟亲善,他听说此事后连夜登门拜访王恺,向王恺打听刘氏兄弟的下落。王恺仓促中没把他们藏好,被石崇发现,索要了出来,一同登车而去。石崇在车上对哥俩说:“年纪轻轻俩小伙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在人家家里寄宿啊!”兄弟俩从此深感石崇的救命恩德,惟石崇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