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崇仰首就戮,待刽子手手起刀落,这一代首富,就此作别富贵,成为历史的一个笑柄和千百年令人扼腕的谜团。石崇母兄及妻子等十五人,骈戮无遗,家产籍没,连同被株连的,几乎灭了石家三族。那一年,石崇五十二岁。
与石崇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外甥欧阳建和挚友潘岳。欧阳建绝命时尚口占诗章,词甚凄楚。当时石崇先被送到东市待戮,他并不知道潘岳也遭到了不幸。等到潘岳随后也来赴死,相顾欷歔。石崇笑道:“安仁亦遭此祸么?”潘岳泣答道:“可谓白首同所归。” 这一语正是潘岳当初的“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潘岳死后,家属亦多毙刀下。
潘岳字安仁,就是历史上最有名的美男子潘安。他少美丰姿,尤工词藻。弱冠以前,曾挟着弹弓在洛阳大街上行走,妇女都围成一圈子不让他离开;他若乘车外出,妇女们就拿水果掷赠给他,每次他都能满载而归。潘岳的好朋友左思长得丑,每次出门那些妇女也把他围起来,朝他吐口水。潘岳做河阳县令时,在全县范围内种植桃树,时人号为“一县花”。他老婆死后,潘岳作悼亡词,哀艳绝伦。可是潘岳这人躁急干进,从不安于恬淡。他老娘曾责骂他:“小子,你应当知足啊,干吗这么奔走不休地钻营、没有止境地搜刮?”潘岳没听他娘的话,等他被抓,与老娘诀别时,痛哭流涕说:“老娘啊,我辜负了您啊!”
《晋书》说石崇“学乃多闻,情乖寡悔,超四豪而取富,喻五侯而竞爽”。他遭遇灾祸,固是人祸,又可谓天谴。他的死亡虽由绿珠开始,祸殃根源却早已积累。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石崇心怀不义,杀人越货而致富,得到富贵之后依旧动辄杀人,怎么会没有报应呢?
《绿珠传》说,若非绿珠,石崇不会招来杀身之祸,若非石崇,绿珠的名声也无法显扬。《周易》上说:“谩藏诲盗,冶容诲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绿珠坠楼死后,后代诗人描写歌舞妓的,都以绿珠为名。庾肩吾的诗说:“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李元操的诗说:“绛树摇歌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江总的诗说:“绿珠含泪舞,孙秀强相邀。”怀念的都是绿珠,从未有人为石崇伤怀。
石崇死得固然窝囊,孙秀这小人也没得着什么好结果。石崇死后十天,赵王司马伦叛乱失败,孙秀被杀,连心都被挖出来吃了。司马伦被囚禁在金墉城,皇帝赐给他金屑酒,要他自杀。司马伦羞愧难当,以头巾盖脸说:“孙秀害了我啊!”然后喝下金屑酒而死。他和孙秀都被满门抄斩。有人评价说:“这是老天爷给的报应。不然的话,怎么会马上就被杀了呢?”
可是据王嘉《拾遗记》记载,石崇也算不上痴心的情种,在绿珠以前,他曾最为宠爱婢女翾风。翾风是他魏末时从胡人中买到的,那时候她才十岁。石崇把她放在家里养着,她长到十五岁时就出落得秀美绝伦,尤其以体态优美出众。她还能巧妙地分辨玉石的声音、察看金子的成色。
石崇家财巨亿,富比王侯,以骄奢闻名于世,一切珍宝在他眼里视如瓦砾,堆积如粪土。这些珍宝来自不同地方和国度,没人能够识别其出处。可若让翾风辨别其声色,都能道出它们的产地。她说:“西方与北方出产的玉石,声音沉重性质温润,佩在身上益人性灵;东方与南方出产的玉石,声音清爽性质清凉,佩在身上则利人精神。”
石家婢女姿容娇艳者数千人,翾风因擅长文辞最受宠爱。石崇常对她说:“我可以指天盟誓,百年之后一定用你殉葬。”她答道:“活着时相爱死了后就得分离,不如别爱我。我若能为您殉葬,身体很快腐烂又算什么!”于是翾风益加受到宠爱。
石崇曾经挑选姿容美丽而相貌相似的婢女几十人,发饰服装的规格完全相同,让人骤然间无法分辨,叫她们经常在身边侍奉。石崇曾吩咐翾风将玉石调配给工人,让他们制作倒龙佩,编织金丝为凤凰形金钗。他命婢女们佩戴着玉佩和金钗,手拉着手绕着殿堂上的柱子蹁蹁起舞,不舍昼夜,永不间断,叫做“常舞”。如果要招呼她们时,也不喊姓名,一律让翾风根据她们的佩声和钗色,使玉佩声较轻的排在前面,金钗颜色鲜艳的排在后面,按照顺序依次走上前来。这段故事,与他后来跟绿珠玩的调调儿没什么分别。
石崇还让那些婢女嘴里都含上奇异的香料,使她们说笑着行进,吐出的香气随风飘扬。他又将沉水香筛成粉末,撒在象牙床上,如果宠爱的婢女经过时没留下痕迹,石崇就赐给她珍珠百粒;如果谁留下了痕迹,则让她节食以减轻体重。婢女们中间于是流传着一句戏言:“你非细骨轻躯,哪得百粒真珠?”
可是石崇的恩爱并不长久,当翾风年逾三十岁,妙龄婢女们开始嫉起她来,大家争相诋毁和排挤她,有人甚至散布谣言说翾风乃胡人女子不可与她接近。石崇听信了谗言,就把翾风安排到后房,让她干奴仆的工作。
翾风心怀怨愤,作诗抒发自己的辛酸与不平:“春华谁不羡,卒伤秋落时;哽咽追自泣,鄙退岂所期;桂芬徒自蠹,失爱在蛾眉;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石家人把此诗谱上曲子当歌唱,直到晋朝末年为止。
杜牧在金谷园里盘桓了半日,直到夕阳西下,暮霭沉沉。他掏出了牛僧孺的来信,信上给他讲了一个牛僧孺亲历的故事。
牛僧孺说,有一天他赶路赶得急,夜里无处落脚,就在薄太后庙中暂住一宿。那一宿他见到了戚夫人、王嫱、太真妃、潘淑妃,她们各自作诗表明心迹。另外还有个会吹笛的女子,短鬓脚,窄袖衫,腰上束一根长带,容貌很漂亮,是跟潘淑妃一起来的。薄太后让她在身旁坐下,叫她吹笛子,偶尔也叫她同饮一杯。太后看着她对牛僧孺说:“认识她吗?这是石家的绿珠,潘妃收养她当妹妹,在一起生活。”牛僧孺慌忙行礼。
太后又说:“绿珠怎么可以不作诗呢?”绿珠拜谢了太后,作诗道:“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太后说:“牛秀才远道而来,今晚你去陪伴他如何?”绿珠说:“石卫尉性格严厉嫉妒,今天我死也没有办法乱来。”牛僧孺对杜牧说,牧之若是觉得此事诡诞,大可一笑了之,我老牛却是亲身经历,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幻。(《周秦行记》,唐,牛僧孺)
杜牧对于牛僧孺的怪诞故事,既未觉着诡谲,也未觉得可笑,只是感到悲凉。如今的金谷园已经化为废墟,只有丛生的野草还在讲述春天的故事,只有从不停歇的金水还在回忆昨日旧事。而那无限的怀念和伤感,无限的愁绪和哀怨,都随那一道道暮风远去了。
凄凉遗迹洛川东,浮世荣枯万古同。
桃李香消金谷在,绮罗魂断玉楼空。
往年人事伤心外,今日风光属梦中。
徒想夜泉流客恨,夜泉流恨恨无穷。
在那个萧瑟秋日,杜牧带着石崇故事和绿珠的死亡离开了金谷园。临行前他在金谷园的残垣上写下了这首叫做《金谷怀古》的七律。它就像是无限苍穹里的一首哀歌,弥漫在整个河洛大地上,一直传唱了千年。
(本文仿博尔赫斯《恶棍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