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孙甘露共鸣的,并不是布罗茨基的人生遭遇,而是他的见解,对于诗歌、写作或者其他问题的意识性
顾明
在孙甘露看来,布罗茨基是文字艺术家,与一般的写作者不一样。他反复读布罗茨基,“读的是他的叙事,他的文字在吸引你,他讲述一件事情的说法,那种调子、韵律、节奏,让你回味。”
孙甘露觉得,他比较倾向于这些作品,“包括布罗茨基的诗歌也好,有一种沉思性,并不一定有纯理论的探讨。”这是这批作家的共性,他喜欢这些作家、这样的作品,“对我有启发性”。
作为一个非母语读者,一部作品也不能说必须全部体会到,才算是体会。对孙甘露这代人来说,东欧的背景并不陌生,“这是20世纪世界性的现象,在很多国家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你不考虑它是一件很傻的事情”。
在作协的办公室里见到作家孙甘露时,他正准备参加一个会议。近来,他忙了不少。
说起经常重读的一本旧书,他一下子想起了俄裔美籍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的《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这是一本诗文集,1990年出版,收录有布罗茨基的短诗、组诗、长诗84篇,以及反映他个人生平和文艺思想的散文、评论、演讲八篇。
这本旧书的具体出版时间,孙甘露已经有点记忆模糊,但他清楚地记得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从它初版,孙甘露就买回来,这些年来一直反复地读。引起他共鸣的,并不是布罗茨基的人生遭遇,而是他的见解,对于诗歌、写作或者其他问题的意识性,“跟一般的作家不太一样”。
天然的亲近
约瑟夫·布罗茨基出生于列宁格勒,学生时代便开始写诗,发表在地下刊物上,后来受到了当局的审讯,并入狱。1972年,布罗茨基被放逐,后定居美国。
“他的经历比较传奇,有原来在苏联的背景。”孙甘露说道。苏俄文学对他这一代人的影响比较大,“有天然的亲近性”。但他强调,布罗茨基的人生遭遇并不是主要的。
布罗茨基,不仅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诗评家、诗歌理论家,散文也写得很好。孙甘露读他的作品,不仅是《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这本诗文集,也包括后来黄灿然等人译介的一些他的作品,网上有人翻译过他的诗,《上海文化》杂志也曾登过一些。他的诗歌、随笔,“并非完全针对某一件事情,而是将它们提升,上升到一种普遍性——不是完全沉溺在个人的遭遇、经历中,或是对某个时期的思考——当然它们是结合在一起的。”
事实上,孙甘露提到,像布罗茨基这样的作家有一大批,比如从东欧逃亡到国外的诺曼·马内阿、米兰·昆德拉、切斯瓦夫·米沃什。“当然也不能把他们完全局限在东欧这个概念上。”欧洲的一些诗人也有如此的经历,比如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希腊诗人乔治·塞弗里斯,在文字风格上与那些东欧流亡作家有某种相关性;也有更强悍一点的,比如写《英雄挽歌》的希腊诗人埃利蒂斯。
“他们的诗歌创作和谈论诗歌的文章,或者评论、文艺理论、思想随笔,实际上关心、谈论的是同一种东西,它既有对现实问题的关注,同时也有对普遍性的思考。”包括昆德拉、米沃什等这批人,都有这个特征,还有写《哈扎尔辞典》的米洛拉德·帕维奇。
“从时代背景上来讲,这也是一个全球性的现象,有一种虚构性、想象性,生造一个乌有的人、事、物,都有一种类似性。”
孙甘露觉得,他比较倾向于这些作品,“包括布罗茨基的诗歌也好,有一种沉思性,并不一定有纯理论的探讨。”这是这批作家的共性,他喜欢这些作家、这样的作品,“对我有启发性”。
这种启发也不完全是写作上的。“我觉得有一种写作并不解决你的生计问题——当然生计也很重要,实际上跟你的感性有关,就跟有人喜欢看足球,有人喜欢看恐怖片一样。恐怖片我是不要看的,但是我很能理解那些喜欢受惊吓的人,实际上它是一种感性,这些东西对他有刺激,他会有回应。”
孙甘露说,像布罗茨基这样的写作,总是能触动他,所以,他会反复找来读,“就像你喜欢吃某样东西,不会顿顿吃它,但隔段时间就会想起来要去尝一尝。这种滋味让你倾向于它。”
这是物质上的,而精神上肯定也有类似的东西。布罗茨基的诗文,对于孙甘露来说就是那种令他时不时要想念起来去尝一尝的食物,“它的抒情性、沉思性,或者半叙事半思考,又或者将这两者综合在一起。”
必然会失去的体会
在孙甘露看来,布罗茨基是文字艺术家,与一般的写作者不一样。“一般的写作者,他的书拿来读一下,知道讲些什么就拉倒了,你不会要反复读。”而他反复读布罗茨基,“读的是他的叙事,他的文字在吸引你,他讲述一件事情的说法,那种调子、韵律、节奏,让你回味。”
不过,这其中牵涉到了翻译的问题。“翻译也是天然的、没法回避的。”一个人不可能什么语言、文字都懂——当然也有,只能依赖翻译,于是就产生了新的创作,由翻译产生的新东西。“你不能说它完全是真的,与原来的文本多么近似,但是理论上讲是翻译可以达到的。当我们指责一个翻译不准确的时候,暗含有一个准确的意思在。这是从接受者的角度来讲的。从普遍性的角度讲,这可以说是地区性的,一种方言对另一种方言的翻译,就像北方人也能看懂《繁花》,但有些部分只有说上海话的人才能体会。”
但是,作为一个非母语读者,一部作品也不能说必须全部体会到,才算是体会。对孙甘露这代人来说,东欧的背景并不陌生,“这是20世纪世界性的现象,在很多国家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你不考虑它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其次,年轻时,他们都有一些写诗的经历,“不见得写得很好,但有一种冲动,要通过韵文来抒发、来表达。你是想通过这些韵文,接近生活中的某种东西,在日常当中,它们可能是被忽略不计的,被遮蔽(我现在不大喜欢用这个词,大家都用,用得比较烦)起来的。这些藏起来的东西,必须通过写作来把它唤起。它可能并不有日常效应,但普遍来讲,写作有什么日常效应呢?”
然而,这又是根本。就像艺术是人对于现实生活的一种模仿,这是从亚里士多德而来的,最早的对于艺术的定义。“模仿起到怎样的效应呢?有些人很擅长模仿别人,一模仿别人都说非常像,但这种‘像’并不重要,而是‘像’唤起了你的愉悦。一个人对别人的评价,无论是好是坏,只要去模仿一下他的言谈举止——相声里也经常有,对他的臧否就都包含在这样的行为里了。”
“从广义上来讲,翻译也是一种模仿。用一种语言模仿另一种语言,但其中必然会失去一些什么。”
所以,这次上海作协办青创会,其中有个主题就是翻译。孙甘露提到了,上海这十来年年轻人的写作,有一大批作家都是一边写作一边做翻译。这样的现象只在上海最明显。另外,他在负责策划的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今年的主题也是翻译:在另一种语言中。
“综合这些原因,使我反复地要读布罗茨基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