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曲事发前有诸多征兆均未得到足够重视,无论是光秃的山峦、切割的河道还是拦渣坝,亦或两年前的县城整体搬迁建议。
编者按/ 自然灾害面前,人的生命总是显得那么脆弱,即便众生面对灾难时的承受能力、对他日新生活的渴望也总是最能触动人心。
两年来,我们已为此屡屡心痛,但与汶川、玉树、九江不同,舟曲事发前有诸多征兆均未得到足够重视,无论是光秃的山峦、切割的河道还是修建到“半途而废”的拦渣坝,亦或两年前专家考察后的县城整体搬迁建议。
我们身边还有多少个“舟曲”?我们还有多少眼泪可流?
一线调查
泥石流袭来
一具裹着黄色尼龙布的尸体停放在夜间空旷的停车场,一位中年妇女为他撑着伞,偶尔路过车辆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她双眼通红,面无表情。
这是一个雨夜,空中伴着闪电。这晚,甘肃省舟曲县城绝大部分挖掘工作都已停止。专家们说,暴雨可能将导致泥石流再次发生,搜救人员在安全处原地待命。不过,在舟曲城关镇一个被泥石流冲刷为平地的地方依然有挖掘机在工作,解放军战士的手电筒闪烁。这里,入夜时分,生命探测仪发现生命迹象。
8月11日晚上8点半,舟曲县城援救第四天。
这晚暴雨不止,全城灯光依稀,伸手不见五指,恐惧使人们逃离住所,如潮水般涌向县政府大楼,死亡的气息再次向这个拥有美丽名称的甘肃南部县城袭来。此前,舟曲有山有水,素有“陇上小江南”美称;不过,短短五日间,泥石流就让这里由天堂变成了地狱。
惊魂之夜
8月7日,深夜23点30分,罗家峪村。
26岁的杨锦条那晚始终无法入睡,她向《中国经营报》记者回忆说,那晚天气奇异,空中只打雷,却不见半点雨下来,而事发的翠峰山与北山之间却大雨倾盆,她隐约有些不祥预感,心中烦躁不已。10分钟后,泥石流从杨锦条家边擦肩而过。
她形容,那声音像火车开过,轰隆不已、震耳欲聋,而持续时间却很短,只有几秒钟,随后,全城断电,杨脑海中一片空白和茫然,她与家人在黑夜中狂奔40分钟,到了附近一处高地,到了之后发现,山顶上都是人,大家簇拥在一起,瑟瑟发抖。
那晚,泥石流于翠峰山与北山之间一个峡谷中酝酿,之后俯冲而下,所到之处,生命痕迹皆被抹去。
泥石流最先到达的是三眼村,然后是月圆村以及其对面的北关村。瞬间,当地农民建造的两层楼房被冲得七零八落,混入滚滚泥石流中,成为杀伤力更强大的工具。事实上,这几个村庄都位于县城外,原本有一座修建于明朝的古城墙将他们和城内分隔开来。城墙上还有一个用于水流下泻的水门洞,如今均已看不到半点踪影。
而位于“城关一小”院内的一座教学楼由于不是框架式结构,而是直接建在地基上,被泥石流推起来,连同城墙一起被推翻,直接压到下游武装部的家属楼上,又把旁边公安局的家属楼推塌。
《中国经营报》记者在现场看到,舟曲县公安局家属楼的三四层被挤压到了一起,一二层则完全被埋。除了五六层的人有机会逃生之外,其他人几乎全部遇难,继续下泻的泥石流,冲过北街、再越过东街,一路势不可挡,最终和城中穿过的白龙江会合。
站在已经被厚厚的石头和泥土覆盖的东街上,向北面的三眼峪方向看去,一条平坦向上的泥路,呈现一个巨大的喇叭状,喇叭口收在远处高耸入云的两座山中间的峡谷里。8月7日深夜的泥石流就是从那个口奔流而下,裹挟着石块的泥浆,瞬间就到了人们眼前屋后。如果不是当地人介绍,外人很难相信,8月7日之前,从山口往下一直到县城的白龙江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楼房。“房挨着房,一点空隙都没有。”当地村民方明正告诉记者。
方明正的妹妹就住在那栋公安局家属楼里,而他自己的房子则位于公安局家属楼的对面,也已被埋。几日后,救援的官兵将她从家里的卫生间挖了出来,生命已逝。“她当时以为是地震,所以按照地震的逃生方法往卫生间跑,结果没想到却是泥石流,躲进卫生间根本不管用。”41234>>
舟曲事发前有诸多征兆均未得到足够重视,无论是光秃的山峦、切割的河道还是拦渣坝,亦或两年前的县城整体搬迁建议。
“泥石流过后,泥石面上都是死人,河里漂的都是死人,泥里面埋的也都是死人。”方明正描述当时的惨状时表情仍然显得十分恐惧。
方明正说,当晚家里共有七人,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外甥、嫂子和他,泥石流来袭时,他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刚开始时他并没有想跑,“因为我觉得我家这个地方地势很高,不可能来山洪。”
而后,大地颤抖,方明正让外甥去里屋里查看年迈生病的父亲,结果墙倒了,气浪把小外甥从里面推了出来,“舅舅,房塌了。”外甥喊道,话音未落,方明正就看见邻居家的房子“忽”地一下撞了过来,“我赶紧招呼我母亲、媳妇、孩子、嫂子、外甥他们赶紧走,刚从西面走出去,房子就倒了。”一家人绕到县委家属楼里面暂时躲避,发现还是不行,因为旁边的楼已经被没到第三层了。他们赶紧又跑到了山上,就这样在山上呆到天亮,第二天回来一看,房屋已荡然无存,81岁的父亲没能跑出,就此落难。
8月7日晚上十点,经营小卖部的尚六成与女儿、女婿一起吃了西瓜,之后回到城西的家里,刚刚躺下,就听到外面乱成了一锅粥,人声鼎沸。他疑惑间起身出来,就看到满街道的泥水,急忙赶到小卖部所在地,发现已被泥水夷为平地。“当时我一看就知道没的救了,没希望了。”
迄今,尚六成仍有5个亲人被埋在下面——二女儿和女婿,三女儿和她的两个孩子。二女儿的孩子在邻县姑姑家,三女儿的丈夫在陇西县上班,逃过一劫。这几天,他每天从清晨守候至深夜,等待解放军挖出遗体,他口中喃喃低语,“白发人送黑发人”。
8月8日,清晨8时许,解放军战士和各路救援人员走夜路绕道近10个小时,终于从周边地区赶至舟曲,一场生死救援开始。
艰难拯救
8月10日,上午10点,月圆村。
23岁的志愿者魏瑞德坐夜车十几个小时从山西赶来,早上刚到,被分配的任务是装尸工。他和三个伙伴从泥浆中合力将已经肿胀发胖、辨认不出模样的尸体装入一个白色的袋子中,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魏瑞德身穿白色的防护服,戴着一只大大的口罩,眼圈通红,那些在泥石流死去的人们,身体经过日晒雨淋,异味刺鼻,不过他全然不在意。他顾自说着,只想来救人,谁知道泥石流如此惨烈,根本不给人生还的机会。
此时,救援已经进行了三天两夜,其间,随着遇难者不断增多,死亡成为了一串不断上升的数字。
据《中国经营报》记者了解,灾情发生后,已有300台大型机械进入灾区,其中武警交通部队80余台,主要是装载机、挖掘机,此次救灾中出动预备役部队2600人,解放军2400人,消防官兵120人,武警1900人,此外来自四川军区、各地特警、志愿者等救援人数已经超过了1万人。
这天,成都军区某部机动旅士兵王海勇告诉记者,这是他遇到过的最为艰难的拯救。他说,与汶川大地震不同的是,地震造成的损害虽然巨大,但仍可能给被埋的人造成一定的生存空间,而泥石流,则是一瞬间把人活埋,造成窒息死亡,由此,地震救亡的“黄金72小时法则”对此苍白无力。
目前,虽然已经有大量的工程机械车辆被调集到舟曲县城,但是这些大型装备仍无法发挥自己的威力,在最为严重的三眼峪泥石流带上,直到今日,最主要的工作仍然是用人工和铁锹挖掘被埋在下面的遇难者。
此前,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委书记陈建华介绍说,2010年8月7日晚11时左右舟曲县发生的泥石流长约5000米,平均宽度300米,平均厚度5米,总体积750万立方米。也就是说,要想将被埋的遇难者挖掘出来,需要首先将覆盖在上面厚达5米的泥石掘开才有可能,而现在大型机械还无法深入泥石流带进行挖掘,只能靠人工和铁锹。
“我们参加过汶川大地震、玉树地震、1998年洪水以及西藏泥石流的救援工作,但是从来没有这么棘手过。”兰州军区某工兵团特务连指导员李政宁说,“比如西藏的泥石流,只需要将洪水改道,将泥石流清开就行了,因为没有人员被埋。而地震的救援,至少还有些缝隙可以利用,但是舟曲的泥石流整个把建筑都埋了,搞得我们有些不知如何下手。”4<<1234>>
舟曲事发前有诸多征兆均未得到足够重视,无论是光秃的山峦、切割的河道还是拦渣坝,亦或两年前的县城整体搬迁建议。
他们现在确定挖掘地点的方法是通过家属们的指引,确定大致的区域,然后用铁锹或徒手挖掘,其进度可想而知。这些年轻人对这种有力无处使的状态也很无奈。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埋人员的生还可能性几乎已经没有。“肯定会有很多遇难者的尸体找不到,清淤的工作还是要靠大型机械才可以快速推进。所以到时候可能会将泥石流带整体进行清理。”一位负责人对记者说。
目前,整个舟曲县成为了一座巨大的“堰塞湖”,这个巨大的水体时刻威胁着居民的安危。
“严格来说,这应该不叫堰塞湖,只是因为泥石流进入河道,使得河床抬高,城区进水。”武警交通部工程部作训计划科科长罗志新向记者介绍说,而这也正是清淤工作的难度所在,因为整个区域内白龙江的水位被抬高了大约10米,原本距离地面约6米的河面一度上升到了河边楼房的二层。白龙江水被石块以及冲垮的民房、建筑材料淤积,由瓦坊桥至城关桥,形成了长约1.2公里以上,宽约100米,估计阻塞物在120万立方米以上的堰塞体。
对于堰塞湖之忧,水利部专家组一位人士告诉《中国经营报》记者,目前将对堰塞湖采取三项排险措施,其中包括在堰塞湖上下游布设3个临时监测点加强监测,确保防洪安全;利用水下爆破、大型挖掘设备开挖等方式,在淤积体上形成主河槽,进一步降低水位;制订白龙江河道整治和堤防建设规划方案,尽快开展治理。
不过,救援的速度仍然缓慢。前方专家组领队、甘肃省地质灾害应急中心主任黎志恒对记者说,此次救援有两大难点:一为目前仍持续下雨,这导致原先的泥石流酝酿地可能有再次发生泥石流的危险;二是在泥石流之后,很多建筑被埋于地下数米,救援的路面很不结实,有再次坍塌的危险。“因此目前的救援工作主要与灾后重建相结合,我们根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对泥石流做出预测,并通过总指挥部将这一消息迅速传递出去。”
而据黎志恒说,目前舟曲县有18处隐患点,其中泥石流9处、滑坡7处、坍塌2处。如按此说法,目前整个县城均已处于危机四伏之中。
这天夜晚,下着小雨,《中国经营报》记者沿泥石流地带逆流而上,只闻尸臭,未见尸体,仍有家属守候在已成为废墟的屋边,低声抽泣。
重建困局
8月11日,凌晨2点,两河口。
这天深夜,舟曲县通往两河口的生命救援线成功开通,这条在重重山涧中迂回的小路,在陡峭之地,只能允许一辆车通行,在此路开通之后,物资就可以长驱直入,而伤员也可节省三四个小时运到就近城市治疗。
下午16点45分,38岁的邮递员张吉成拿着厚厚一摞高考录取快递,骑着一辆自行车进入了舟曲,至此,中断了四天的邮政业务开始恢复正常。领到第一封信件的是家住城关镇西村75号的姚洁,在舟曲一中读书的她考取了北京化工大学。
这天,救援继续进行,而灾后重建的话题也开始进入日程。
舟曲县政府一位人士向《中国经营报》记者透露,目前已经对灾后重建进行选址,已准备急征瓦厂村313线国道以南所有土地,在这个新地址将安置大量失去房屋的村民。
《中国经营报》记者获得了这份正在草拟中的征地协议书复印件,协议书上身为甲方的舟曲县城关镇政府将以每亩4万元的价格一次性付给乙方瓦厂村,而该协议也规定,在其领取补偿金后,不得以任何理由和借口阻碍该土地的使用。
8月12日上午,舟曲一中受灾群众安置点,民政部救灾司司长邹铭对《中国经营报》记者说,中央财政已初步决定拿出5亿元用于救灾和灾后重建工作。“目前,受灾人口有2万人,其中1.2万投亲靠友,剩余8000人被集中安置,其中仅一中和三中两个学校就安置了4000多人。”
邹铭说,目前对受灾群众每人每天发放150元生活补助,时限15天,之后,每人每天按10元、1斤粮来发放,为时3个月;其中“三孤”人员过渡期为3个月,每人每月按800元发放临时生活救助。而灾后,农村受灾居民房屋倒塌的,将通过当地民政局每户补助2万元,而一些需要维修的补助4000元;城市受灾居民住房倒塌的每户补助2.5万元。4<<1234>>
舟曲事发前有诸多征兆均未得到足够重视,无论是光秃的山峦、切割的河道还是拦渣坝,亦或两年前的县城整体搬迁建议。
但灾后的最大问题是重建选址。
早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滑坡和泥石流严重的舟曲就已在国土资源部重点关注的名单之中。据现场的一位国土系统专家说,两年前,部里就曾组织了多个地质灾害调查队进入舟曲,对其20个乡镇进行勘察,发现了57处灾害隐患点。而在此次调查结束后,曾汇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交给了当地政府,在报告中,曾建议该县进行部分整体搬迁。
这位曾参与此次考察的专家说,他一来到这个地方就知道,这里根本不适合居住,自然灾害风险太大,山与山之间距离太小,而居民则零星分布在山野间,一旦遭遇滑坡和泥石流,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这份报告最终没能被舟山县政府所采纳,只采纳了其中关于治理的部分内容,维修了县里部分拦截泥石流的大坝。据记者了解,在此次泥石流源头曾有8座拦挡坝,不过这些大坝修建时间久远,虽然每年维修,但承载能力有限,此次泥石流一举冲破了这些大坝,顺流直下,最终酿成惨剧。
“在这种地势之下,维修和建造大坝是徒劳的,整体搬迁是最好的选择。”上述专家对记者说。
不过,舟曲县一位政府官员对记者说,舟曲四面环山,灾害频发,可是出了舟曲四面还是山,目前的困境之一是无处可搬。资料显示,舟曲县的测绘面积仅4平方公里,除河流、山体外,可利用面积1.47平方公里,城区东西不到2公里,南北不到1.5公里,人口却接近5万人,城区人口密度位居甘肃全省县级城市之首。
另一个难题是,搬迁需要大规模资金,这对于舟曲而言并不可行。据记者了解,舟曲县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经济属于贫困地区,当地没有成型的工业,90%经济收入为农业,2009年,舟曲县的生产总值为4.2亿元左右,财政收入仅为2000万元。
而整个县城若要大规模搬迁,初期需要资金就近50亿元,而即便把危险区域的居民搬迁至新地方,也需要上亿元资金。但这只靠舟曲县根本不可能完成。“从目前来看,最多是那条泥石流带不再建房,整个县城布局难以改变。”前述舟曲县政府官员表示。
8月12日上午,记者拨通了负责灾后重建工作的甘南州副书记柳鹏的电话,他仍在救灾现场,周围声音嘈杂,对于重建话题,在电话里他声音沙哑地告诉记者:“现在,还没有心情考虑它的未来。”
从中午开始,大量幸存者纷纷回到县城,一个个被涂成棕色的棺材被运进了县城,这让那些遇难者们不再曝于日晒雨淋之下;下午,又落起了雨,在泥石流源头之处,有人在雨中点起祭奠亲人的篝火,直至深夜;这天,舟曲县人民医院又诞生一名婴儿,这是灾后的第4个新生命,母亲露出一张灿烂的笑容。
这是8月12日下午,灾后第五天,小雨不止,婴儿的啼哭声给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城市带来丝丝生机。4<<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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