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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验的影像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4月08日 22:51  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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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04-11

  云上的日子

  崔卫平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wp9952@hotmail.com

  一

  一位年轻朋友拿来一本翻译小说《异教徒的女儿》(2010,凤凰传媒出版集团),作者凯瑟琳·肯特名不见经传,但是该书却颇负盛名。2008年9月在美国出版后,获当年美国独立书商协会最佳选书,《纽约时报》年度畅销书。内容关于1692年美国波士顿东北部塞伦镇上的女巫审判案,短短不到1年的时间,有19人被处以绞刑,1人被石堆压死,受害人数众多,还有她们的家庭成员。作者8岁时,从祖母口中得知自己是当年被审判的女巫玛莎·卡列尔的十世后代,于是提笔写成了这本书。

  已经过了300多年旧话重提,仍然引起当今人们的广泛兴趣,看来追索历史的脚步是没有止境的。尤其关于精神方面的事情,更是超越时空的。小说细腻而有力地再现了当年那种时代氛围和生活环境,在种种令人不安的因素(恶劣气候、贫困、传染病、印第安人)之下,仓促窘迫的人们陷入了集体的迷狂恐慌。起初这件事情听上去像轻描淡写的谣传,距离自己非常遥远,但很快魔爪迅速伸向每一个人,连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故事以一个十来岁小女孩莎拉的视角来叙述。她的母亲玛莎·卡列尔是被指控和被处死的“女巫”。这是一位对家庭无比忠诚的女性,这种忠诚甚至有些过分严肃和不近人情,任何带有杂质的感情都不能贿赂她,哪怕是孩子。她是有机会逃跑离开的,但是本着“必须有人说真话”的原则,她相信能够在法庭上说清楚自己不是女巫:“他们是律师,是法官,必须守法”。这位女性因为拥有在当时罕见的清晰理性而受难,她的后人也将因此而特别骄傲。

  指控女巫的理由在今天看来荒谬离奇——能够释放某种看不见的特殊能量,来控制事情的发展。比如能够支配一个人的头脑,让这个人陷入癫狂而不能自制;能够发出威胁咒语,让别人家的家畜四脚朝天、倒地死亡。审判大会上对于玛莎·卡列尔的指控为——两度释放幽灵出来作乱,而那些“证人”她从来没有见过。所有这些被认为拥有超级能量的人们,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罪名,那就是背叛上帝,与魔鬼结盟。

  “女巫”(witch)这个说法最初指拥有智慧的女性,她们因为掌握某些特殊的语言(巫术),能与看不见的世界沟通,所以能解决一般人不能解决的难题(天文、治病等)。人类学家早就得出结论,巫术是科学的前身,是人类想要了解及制服大自然的早期途径。从欧洲中世纪开始,迫害女巫成为宗教迫害的重要部分。西班牙宗教裁判所(1478年——1834年),被认为对于猎杀女巫负有主要责任。被猎杀的并非都是一般所说具有通灵能力的女性,在这个名义之下许多无辜的普通人们被诬陷,其中也包括率领民众进行抵抗的法国爱国女英雄圣女贞德。

  二

  1943年纳粹横行期间,丹麦导演卡尔·德莱叶(1889-1968)拍摄了一部以猎杀女巫为主题的影片,叫做《愤怒的日子》。这位伟大导演是最早的那批电影人,1910年进入电影公司工作,撰写默片台词和从事剪辑。他是最早在电影中注入艺术精神的导演,提出并实践了电影必须“是一门艺术”。很长时间之内,这位极富创造性的天才四处碰壁,到了晚年才得到承认。今天人们只能找到他的5部电影。

  《愤怒的日子》取材于十七世纪的挪威传说,剧本根据小说改编。在许多方面,这部影片都与当时纳粹统治的氛围有吻合。被追赶的人 (女巫)、藏匿、被搜出、酷刑、良心的折磨以及回避真相的怯懦等等。一个人一旦被指证为“女巫”,那么其他的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哪怕此前与之有过某些重要的和亲密的关系。

  被烧死的老妇曾经庇护过年轻女人安尼的母亲,这位未出现的母亲更早受到指控,牧师也曾经给予这位母亲以庇护并让她解脱,因为他爱上了母亲的女儿并最终娶了她。然而,当老妇本人被指控,牧师却在一旁沉默不语,听任惨剧发生。牧师年轻的妻子爱上了从外面回来的继子,后者甚至比她还要年长,两人情投意合。但是,当这位年轻女人受到“女巫”的指控,这位继子立刻改变立场,站到了指控者的一边。除了“性格软弱”,这个人的头脑完全陷入了那个黑暗年代的深坑。

  然而,至少从导演本人这方面来说,它并非一部影射的或者寓言的影片,不是按照通常反法西斯的传单来制作的。如果是那样,那就无法解释影片中为什么花那么多篇幅(2/3),描绘年轻妻子与继子的不伦爱情,尤其是对于恋爱中的女人的描绘。她原本与年老丈夫住在一所压抑的房子里,面部线条僵硬,从来没有笑容;当年轻男子出现之后,她逐渐变得明朗欢快,笑声朗朗,情意绵绵,柔情万种。爱情唤醒了她生命中沉睡的能量,也激发了她体验和享受生命的野心,她周围的大自然也焕发出不可思议的魅力。她从中获得了力量,像高处流下来一泻千里的溪水,无法阻挡。

  她的婆婆对她唱歌感到十分不耐烦,那是她心中自己的歌声,不属于这个家庭。为了能够与心爱的人结合,她内心希望丈夫死去。但是她并没有为此特别做任何事情,除了告诉丈夫自己的这个念头。心力交瘁的丈夫受到刺激后中风去世,这被看作是她的“魔法”的胜利(“想要让谁死,谁就得死去”)。就像前面被烧死的老妇曾经诅咒送她上火刑柱的那个牧师:“你让我送死,你也不得好死”,这个诅咒很快得到应验。

  丈夫的去世,又不能不与妻子有关。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冤案,影片的处理有些暧昧。然而在这种暧昧当中,传达出这部影片一个不同寻常的立场:它仿佛打算接受这种说法——妻子害死了丈夫;做出准备承认加在年轻女人身上的罪名而不为此做特殊的辩解。只是影片不打算从负面的角度来看待这种非凡的力量,而是更愿意将它们加以肯定和接受,将它们视作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超验力量的证明。

  这样一来,这部描绘女巫的影片,其角度与前面提到的那部小说立意迥异。作为当年女巫的后代,小说作者“平反”的努力在于——较之当年疯狂的气氛,被诬陷的母亲才拥有更多的理性和正常思维。而这部影片试图传达的是,即使是拥有某些超常的能量,也不是被谴责被虐杀的理由,相反,它们是需要换一种眼光来评价,是值得肯定的。在我们所熟悉的这个世界里,也许存在着某些没有意识到的源泉,我们生命本身也许包含着被遮蔽的某些神秘因素。不能说,我们已经洞悉了这个世界的全部。

  肯定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力量和来源,肯定其他的力量也同样是富有意义的,这个想法其实就是一个“异端”。所谓“异端”,只是某些人们眼中的、被定义为“异类”。而能够将人们视为“异端”的东西、加以“隔离”和“防范”,这种力量无非来自世俗社会,来自世俗社会中的统治者,即那些拥有权力的人们。这些人喜欢将自己的利益说成是“一切的中心”,是万古永恒的;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真理都已经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因而将任何自身之外的起点或者力量,都看作是对于自己的挑战,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是要铲除的异己分子。当年的宗教裁判所是这样,希特勒的政权也是这样,任何极权主义都是这个思路。

  英文中的“power”这个词,既指权力,也指力量。权力当然是一种力量,但是并非所有的“力量”都只能来自权力,只能由权力来控制和加以批准。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上有着其他的源泉和力量,它们的存在并非为了挑衅权力。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实际上构成一个新的起点,他/她自然会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出发点和视角,他/她的头脑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而超越的力量,其根源不在这个世界上,但它同样也是有存在理由和不可抹杀的。

  只有将这个形而上的维度考虑在内,才能够说明这部影片如何构成了对于希特勒的挑战。它不是浅层次的,而是在本体论的意义上。这样一来,它所适应的对象是更加广泛的。那些自以为已经掌握了科学发展的规律而拒绝对于世界做其他解释的人们,拒绝生命和世界的开放性及神秘性的人们,都是这部影片的对立面。在这个崇尚物质的年代,德莱叶将自己放在一个毫不妥协的“异端”的位置上。

  运用电影来讨论人的精神生活,这位德莱叶是一位伟大的先驱。从另一个角度——将最初如同“杂耍”的电影当作“艺术”看待,谋求在电影中释放出艺术的巨大光芒,不也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即使在今天看起来,这个想法也甚为疯狂。今天的人们运用种种理由,无一不在抵制电影是一门艺术的看法,仿佛这样做才是他们对于这个行业所做出的最大贡献,才能对得起他们所从事的事业。

  三

  正是这位德莱叶,于更早时期(1928年),拍摄了这部《圣女贞德的受难》。这是一部无声影片,然而无疑是电影史上伟大的里程碑作品。现在人们看到的是1985年修复版,全片加上了音乐,但那是德莱叶没有听到过的。也许纯粹看默片效果可能更好,80年代中期本人有过这样的一次机会。

  贞德受难时年仅19岁。这个不识字的乡村姑娘,在英法百年大战(1337-1453)的某个时期扮演过重要角色,随身带着她的旗帜领导法国军队取得了一系列决定性的胜利。一位年轻姑娘如何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这的确是一件令人称奇并难以解释的事情。她声称自己是上帝派来拯救法国的,因为深受民众的信任爱戴,当时的法国国王也不得不承认她和任命于她。在战场上她因受伤被捕,对她的审判由亲英的巴黎大学神学家和教授们组成,最终以 “异端”和“女巫”的罪名被判火刑。

  影片根据保存在图书馆里当时的审判记录而成,在这里人们读到的,不是一个身穿盔甲、驰骋沙场的首领,而是一个纯朴、富有人性的女性。故事的重心落在一群摇头晃脑的学者如何审讯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孩上,一问一答的庭审过程占了影片的大部分篇幅。战场硝烟远去,看得见的行为终止,冲突在不同的内心和内心深处之间展开。这是一件难度相当大的工作。

  至今这部影片的拍摄方法为人们所称道。影片主要由仰拍的“特写”和“大特写”构成,突出人物的面部表情。那是一种纯粹的面部不带任何背景,仿佛从一片虚无之海中浮现出来。其画面构图大多是偏离的,与空白的背景正好构成紧张关系,令观众感到喘不过气来,必须集中注意力观看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动静。这句评价最为贴切了:“德莱叶从来没有使用风景如画的摄影角度:他是一个几何学家”。近距离多角度的拍摄,使得摄影机更像是一部探测的挖掘机,通过人脸而深挖潜藏在其背后的灵魂的秘密。当时所使用的胶片,因为感光程度的原因,在今天看起来粗粝、原始,这正好帮助造成某种探险的感觉。

  德莱叶后来这样谈到:“艺术是表现内心的,而不是外在的。一些陷入沉思的面孔,所反映的都是真正的现实,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与人脸相比。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入侵的地方,一片有着自己的美丽的地方,不管是粗犷的还是细腻的”。在这样的拍摄中,人脸甚至具有了一种岩石般的物质性,具有物质般的坦率、一览无余,也具有物质般的坚定和坚硬,不可更改。这对演员的要求也太高了。扮演贞德的是来自意大利的喜剧女演员,从此之后她没有拍过其他影片,称“拍电影太累了”。

  如果是一个中国观众,观看这部影片肯定是一个新奇的经历,因为这位光照日月的女英雄,在影片里经常流露出惊恐无力的表情。对她周围发生的一切,别人的频频发问,所提问的那些问题,她似乎并不是十分明白,尤其是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她经常困惑地张开嘴巴,眼神里表现出惊讶、不解、迷茫、疑虑和疑惧。她体验了全部痛苦的感情——孤独、孤苦无力、感到被羞辱、恐惧、软弱、屈服乃至绝望。即使她心中有上帝有光明,但是她还是时时处于不能确认之中,就像耶稣在十字架上所喊的 “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她并非料事如神,倨傲不恭。相反,这是那些审判她的饱学之士所为。影片同样给了这些大人物们许多特写,他们的面部表情通常是傲慢、不屑、狂妄、冷酷、拒斥、自命不凡、自鸣得意、刚愎自用,诸如此类。这是我们从前的电影中描写正面英雄人物才会这样做的,以为自己是不可战胜的,最终的胜利终将属于自己。但是这恰恰不是一个拥有灵魂的人所感受的:灵魂是谦卑的、是柔软的,是易感的;灵魂所拥有的不是骄傲,痛苦和苦弱才是它的居所。灵魂所发出的声音是微弱的,低语及呻吟般的,只有那些没有灵魂的人才是咆哮的,居高临下的。而有灵魂的才如此美丽,没有灵魂的如此丑陋。我们以前所有教育中,很可能将这种美丑关系颠倒了。

  将教会当做信仰,将教会的权力当做权威,而放弃了真正的信仰和真理,这是人类继续上演的悲剧。太多的人们屈服于自己的肉体,因而屈服于管辖他们的教会,认为教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从而将自己的灵魂彻底窒息,变得狂妄丑陋。影片中贞德也有因为恐惧而屈服的时刻,但是她最终绕不过去自己的良心,她只能回应自己内心的声音——即她不是魔鬼派来的,她不能同意这一点。

  这部影片被认为 “电影史上探索人的灵魂的密度最大的一部影片”。

  四

  拍摄于1955年的这部《诺言》,是一部水晶般美丽的作品。德莱叶电影的主题主要围绕着蒙难的女性与信仰,前两部都是古代题材,而这部《诺言》则将背景放在了本世纪初,然而基本精神不变。

  《诺言》中最为令人称奇的是那位约翰·尼斯,农场主伯根的3个儿子之一。父亲发现了他拥有某种潜能,送他去学神学,从此之后他在别人看来显得神志不清,嘴里经常发出别人不能理解的一些话语。他不与这个现实性相平行,而是垂直于它,仿佛倒立于人们面前。他的根基不在这个世界上,而在另外的地方。

  影片开头,约翰·尼斯站在一座大风刮过的山丘,背靠乌云密布的天空,像是在天地之间进行布道,貌似疯狂然而一语中的:“为你悲哀,伪君子。说的是你,你,有你。因为你们没有忠诚,你不相信我。我跟你说实话,审判的日子就要来了。上帝让我在他面前预言,为你们不相信的悲哀。”扮演约翰·尼斯的演员曾经谈起,一次他与导演德莱叶一起去医院,看见一个精神病患者用某种奇特的口气说话,那是一种带点绝望的喃喃自语并拉长了的声调,他们决定就采取这种拖腔,听上去半像呓语半像歌唱。

  约翰·尼斯的哥哥是一个好人,但是无法建立信仰,是一个怀疑论者。他的弟弟正在谈恋爱。从结构上来说,这三兄弟有点令人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玛卓夫兄弟》中三兄弟,他所处的位置与笃信的阿廖沙一样。而当他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嘟囔着“我是这世界的光明,但是黑暗不会明白。我得让自己理解自己,但我自己不接受我”,又令人想起苏联导演塔尔科夫斯基的影片 《乡愁》中的多明尼哥,那位拿着点燃的蜡烛走进水池的“疯子”。然而塔尔科夫斯基通过主角——诗人哥查可夫的嘴巴说出:“他们孤独,但是更接近真理。”在这个意义上,这位约翰·尼斯与那位多明尼哥一样,他们背离人群因为他们是先知。在拜物教的年代,他们同属“异端”。

  约翰·尼斯含含糊糊的话语中是有主题的,那就是人们“不相信”。尽管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不承认,但是他们已经失掉了与上帝的实质联系,尤其是失掉了“相信”(信仰)这样一种能力,失掉了这种能够将生命统摄起来的那样一个前景。在不相信的情况下,即使将天堂的门打开,也不会有人认出它来,这就是现代人的悲哀。

  因而人们也不相信约翰·尼斯。当他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人们以为他只是胡闹。他的嫂子难产濒临死亡,他在屋里没头没脑地说:“带着镰刀的人来了”、“带着时间玻璃的人来了,他通过了墙”,哥哥嫌他在这种情况下还大喊大叫。最后他们允许让奇迹得到实现——呼唤死去的嫂子复活。这位美丽的女性躺在棺材里松开双手,睁开眼睛,面颊上还挂着泪水。

  这种笃信并没有走向偏执。片中两位年长者属于不同教派,开始时势不两立,最终还是走到一起。显然导演德莱叶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很深,不仅是虔敬,而且宽容肯定也离上帝更近。全片将不能接受的痛苦和令人惊讶的恬美结合在一起,这样的结合只有少数人才能够做到。

  来源:经济观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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