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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舞鞋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4月11日 00:26  《新世纪》-财新网

  □ 陈河

  现在想起来,丁加舜如果没有看见游泳池边杉木平台上那几双芭蕾舞鞋的话,是不一定会买下这座房子的。

  那个夏天,他跟着房产经纪人看了很多房子。起初有几座房子让他眼睛一亮,他想再多看几座再做决定吧。可是接下来看到的却越来越难以让他兴奋。

  直到某个下午,经纪人来电话说有座房产刚刚出盘,结构、价格、区域都还不错,很值得一看。丁加舜到达后,经纪人说屋主人马上就来,他们可先看看屋子外部的情况。这屋子普普通通,和别的屋子不一样的是,它的后花园有一个露天游泳池。丁加舜对于花园里有游泳池的屋子没什么概念,直觉上来讲他也不喜欢私人游泳池,况且多伦多的冬天时间很长,游泳池只有短短几个月的夏天可以使用,维护保养的成本又很高。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游泳池边的杉木平台上有好几双芭蕾舞鞋散落在那里,明显是些穿过的旧鞋,有一双粉红色的,一双水蓝色,还有几双是白色的。丁加舜有点昏昏欲睡的脑筋活络起来:看来这个屋子的主人品味不低,跳芭蕾舞的女性他可从来没接触过。就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游泳池边的花园风景在丁加舜的眼里变得生动了起来:一棵连体的白桦树,一排扶桑花,一株长藤蔓的香木槿,再延伸过去是路那边的教堂的尖塔顶。而这些风景都倒映入了清澈的游泳池水波里。

  这个时候,一辆银灰色沃尔沃房车开来,停在了车道里。那车体看起来特别长,是一种限量版的设计。屋子的主人从车上走下来,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他的脸相丁加舜已经无法回忆起来了,只记得是苍白的、缺少表情的,是一张梦境中常会见到的那种人脸,谁能记得住梦中人的模样呢?

  男主人掏出钥匙开了门,带着丁加舜和经纪人进入了屋子内部。屋内有很多个房间,基本上都已搬空了,只留下少量物品还没清除。主人卧室的床还在,有一件红色的女式风衣挂在衣架上;还有一间小屋里堆着好些玩具,地板上有儿童用的蜡笔,看来这里是儿童房了。参观之后,主人问丁加舜对屋子的印象如何,丁加舜回答说,其他还好,就是这个游泳池让他有点犹豫。他问男主人:

  “你觉得花园里有个游泳池有用吗?”

  “你觉得它有用的时候它就有用。就算你不游泳,放上水也就成了风景。”他说。这句话后来经常会浮现在丁加舜的脑际。

  “为什么会有这些舞鞋呢?”他问。

  “是我太太的,她曾经是个舞蹈演员。”那人回答。

  最终,丁加舜买了这座房子。那是他移民到加拿大的第五年,他已经站住了脚。买好房子之后,他把妻子和女儿从国内接到了多伦多团聚。

  经过多年的飘泊,他终于又开始了家庭生活。这些年他和妻子聚少离多,妻子一直在国内一边照料孩子一边工作。她是记者,到了多伦多之后,很快在一家报纸找到了夜间编辑的工作。相对妻子的忙碌,丁加舜显得比较空闲。他把很多时间花在种植花草和料理游泳池上面。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在这个游泳池里游泳,妻子完全是旱鸭子,对于游泳更没兴趣,从结婚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游泳,就连几个月前去古巴度假,她也不愿试一试蓝宝石一样的加勒比海水。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丁加舜是坐在杉木平台上看着花园和游泳池的水波出神。那上面时常会飘进一些从枫树上落下的叶子,时间就在水光和花影中慢慢流过,让他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他想起了那个男主人说的话:“你觉得游泳池有用的时候,它就有用。”他觉得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在他的督促下,七岁的女儿有时会穿上泳装下到池里游上几个来回。只是女儿对游泳以及其他体育活动都不大感兴趣,游泳技术和几年前相比也没有多少提高。

  当年,在国内时,女儿对于游泳是非常喜欢的,整个夏天都跟着他上游泳池。哪一天要是不带她去,她就会哭闹个不停。他不会忘记更早的时候第一次带女儿去游泳的事。那天游泳池里人不多,他带着还不到一岁的女儿到了池边。他让女儿坐在池沿不要动,他跳下水之后再抱她下水。也许是为了让女儿高兴吧,他退开好几米,加上一段小助跑,腾空跃起像燕子一样扎入了水中。当他浮出水面想看见女儿的笑脸时,却发现女儿不见了。他赶紧从游泳池爬上来,可在他的视线之内,却没有女儿的影子。突然,他看见池边上有两个小男孩在对他笑,并指着水底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魂飞魄散,赶紧跳入池中潜入水底,见女儿正自如地仰卧在水底。他抱住她托出水面,只见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原来就在他一跃跳入水里时,女儿也模仿着他跳入水中了。看来因为女儿刚出生不久,在母体羊水中的记忆还在,会自动屏住气息。当然,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两个男孩在笑,而是上岸到其他地方去找的话,女儿就早没命了。这件事虽然有惊无险,但是妻子知道后却表现出了异常的愤怒,和他大吵了一架,指责他对于女儿的生命视若儿戏。就是从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冷淡疏远了,直到现在到了国外,还是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丁加舜看见已经长大的女儿,就会想起这件事。女儿现在的游泳技术还很差劲,不过他倒是不用担心这池里的水会对女儿生命构成危险了。

  天气稍微转冷,女儿就再也不下水游泳了。他在下班后或者周末的时间里,常常还会坐在杉木平台上,有时喝一瓶啤酒,有时喝一杯茶。他的目光常常会落到平台的那个角落,当时那个地方放置着几双穿过的芭蕾舞鞋,现在他在那个位置上摆了一盆猩红色的玫瑰花。奇怪的是,每当他喝着饮料胡思乱想的时候,总是会把那盆玫瑰花看成是芭蕾舞鞋。他甚至有一种感觉,这个芭蕾舞鞋的主人还会回到这个平台上来。他慢慢喜欢上了这种和游泳池有关的生活,喜欢上了这座房子的气息和品味。甚至在换新车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去了沃尔沃车的专卖店,买了一辆和先前屋子男主人一样的银灰色沃尔沃加长房车。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和这座房子融为一体了。

  生活越来越好了。秋天里的一个早上,他决定要带女儿到DANSVIEW大峡谷去远足。他近来发现自己的肚子有点发福,家庭医生建议他得多做户外活动,于是他选择了参加HIKE(长途步行)运动。他每天早上会沿着住家周围的林荫小路走上半个小时,周末则选择去较远的地方。他近来开车经过401公路时,看到飞架的大桥之下向北而去是一片极为浓郁的红枫叶树林,从地图上看这个峡谷是一直可以通到市区中心的。周六早上,妻子夜班回来还在睡觉,他和女儿穿起户外运动服,带上照相机和食物饮水,步行出发去HIKE了。他们先搭了一程公交车,在桥边下车,然后沿着峡谷底下的小径向南边走。风景很好,峡谷里面有巨大的古树、交错的溪流。但是在穿过一个小桥之后,前面出现了一道齐腰高的围栏,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高尔夫球场拦住了去路。一个开着电瓶车的清洁工经过时,丁加舜问他能否从这里穿过去,那人有点心不在焉,不置可否开车走了。于是,丁加舜决定,越过围栏,穿过高尔夫球场一直往前,按既定的线路向市区方向前进。

  他们先是沿着一条小径前行。没走多远,路就没有了,只有绿茵茵的草地。再往前走,忽然见前方站了一群拿球杆的人,其中一个戴着白色遮阳帽的女人正大力抡动球杆将一个球打向空中,对着丁加舜的方向高速飞来。丁加舜连忙闪避,心里生气,正想开口责怪对方,却见那个击球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大声斥责他们:

  “你疯了,怎么可以进入高尔夫球场的击球区?”

  说话的是个华人模样的女人,说的却是英语。旁边站着的白人流露出一幅不可置信的轻蔑样子。丁加舜要是回骂一句,那些人一定不会保持沉默了。

  他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路上都是高尔夫的开球点,走两步就有一个球向他们高速飞来,伴随着击球者的惊呼和责难。他得不停地躲避,时而躲到树后,时而跳下水沟,狼狈不堪。更要命的是,女儿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情绪差到了极点。这次经历让丁加舜明白,自己以为已混出个人样了,其实还像个乡下人,误闯入别人的游戏之地丢人现眼。要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还有好多路要走呢!

  从哪里跌倒就从那里爬起来。他开始去学打高尔夫球。多伦多有许许多多个高尔夫球场,打一个上午球只花二十几个美金,谁都能打得起。某天下午,他打完一局九洞制训练课之后,洗了蒸汽浴,离开俱乐部到停车场开车。他奇怪地发现,今天居然没有锁车。他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发现位置好像被调正过了。他调了位置,然后插上钥匙,可是钥匙却怎么也转不动。他拔出钥匙重新做了一次动作,还是转不动。这时候他才感觉到有点异常,仪表板上怎么有这些头皮屑一样的灰尘?副驾驶座上怎么会有一双白色手套?那肯定不是他的手套。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上错车了,这不是他的车。几乎是同时,他看到有张脸附在车窗边,并猛敲玻璃。他赶紧下车表示歉意,说明自己是上错了车。他的车是一样颜色一样型号的,也泊在停车场里。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对着周围使劲按遥控器,终于他的车子喇叭响了。丁加舜意识到,这个人正是卖给他房子的男人。但是对方明显没有认出他来,踩着油门很快离去了。

  这件事让丁加舜不安了好几天。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呢?莫非有什么力量正在逐步把他变成那个开银色沃尔沃车卖给他房子的人?事实上他自己的确也是一个开银色沃尔沃房车的人,有一天他们会像两条蛇一样无法辨认吗?

  就这样过了两个年头。丁加舜的脸上出现了几条皱纹,头发也有几条灰白了。他还是喜欢在空闲的时候独自坐在游泳池边喝饮料看报纸。某天傍晚,他打开当天的中文报纸《星岛日报》,看到一条新闻:一个五岁的华人女童在家里的浴缸里淹死了。初步调查这个女童患有自闭症。照片上的女童看起来有点胖,笑得很可爱,看不出什么自闭症的症状。在照片的边上还配了一幅女童画的蜡笔画,是一幅房子后面花园的风景,画得很混乱,但是色彩很浓郁。丁加舜被这个孩子的画吸引住了。他仔细辨认着画里的物体,渐渐看出了一株联体的白桦树,一丛扶桑花,一排锯齿状的藤蔓,一些水的波纹。当他辨认出画面的边缘那个十字架是教堂的尖塔时,他差点叫出声来。这幅画中所画的风景就是他所面对的风景。他立刻把目光移向画的下方,去寻找他买房时看到的芭蕾舞鞋。由于报纸上的画面很小,他只看到了几个彩色的斑点。但这已经足够,这孩子画的就是这个花园。

  丁加舜连续几天跟踪着事件的进展。第二天报纸上的报道详细了许多。这是发生在东约克区一座TOWN HOUSE里的惨剧。死者的父亲是个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母亲曾是个舞蹈教师,多年前得过精神病并住过多伦多精神病院。死者五岁的女儿贝贝出生后智力发展迟钝,几个月之前被病童医院确诊为自闭症患者。出事那天早上,男主人要清洗花园里的一张椅子和一个被玷污的橡胶鸭子玩具。因为花园里没有水盆,他将楼上浴室的浴缸放满了水,并加入大剂量的洗涤剂,把椅子和橡胶鸭子浸泡在浴缸里。午后,男主人出门到朋友家里探望病人,在他离家近五个小时,他和妻子的通话记录有11次。当他在下午五点半钟回到家时,看到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他的妻子独自坐在楼下的客厅里看电视。他问妻子女儿在哪里?回答说在房间里睡觉。但是他没找到女儿,最后发现女儿伏身在浴缸里面。他马上施救,但是女儿已经死了。

  这个案件充满疑点,警方开始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由于男主人有不在现场的证明,案件朝着患过精神病的母亲淹死了患有自闭症的女儿的方向发展。于是,警方拘留了女孩的母亲。

  丁加舜也在侦查,他想查清这个患自闭症的女童怎么会画出他家花园的风景。惟一的可能是她在这个花园里住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个开银色沃尔沃的男人就是她父亲,而留下芭蕾舞鞋在水池边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大约一个礼拜后的某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称自己是多伦多警察局凶杀案件组的彼德探长,现在要到丁加舜的房子做一些调查,希望丁加舜能马上回家配合一下。丁加舜说自己正在上班,不能离开。彼德探长说已和他的老板为他请好假了。丁加舜转头,果然看到老板向他点头示意,表明彼德的话是真的。丁加舜马上驱车回家。他远远看到家门口停着四辆警车,还有一辆重型的刑事取证车,看起来十分夸张。

  探长彼德和丁加舜谈话,其他警员在花园里游泳池边测绘和拍照。彼德对丁加舜说,这个案子和他是完全没关系的,他们来这里调查,是因为死去的女童贝贝一家两年之前住在这个房子里。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很短,不到一年就匆匆卖了房子搬走了。彼德探长和他的谈话不像是谈案件,而是像谈一个熟人遇到的麻烦。他还说到女童母亲的供述。她说,两年前自己刚从精神病院出来,女儿也从国内来到多伦多。可是她女儿与普通孩子不大一样,医生说她可能是患有自闭症。这个游泳池老是诱惑着她和女儿。她跳入水中,女儿也模仿她跳下水。她好几次在水面上看着女儿沉入水底的影子,想象着她变成一条鱼一样游动。她对这样的想法害怕极了,于是和丈夫争吵要离开这个带游泳池的房子。房子还没有卖掉,她就急不可待地搬走了。可是她避开了游泳池,女儿却在浴缸里出事了。是的,她已经承认是她淹死了女儿。那个下午,她的丈夫把浴缸放满了水,加了很多洗涤剂,就外出会朋友去了。女儿看见浴缸里都是水,水面上还游着橡胶鸭子,就往浴缸里爬。对于女儿来说,浴缸和游泳池是一样好玩的。她那个下午非常害怕,一次又一次给丈夫打电话,让他快点回来,但是他一直没回来。后来她开始和女儿在浴缸玩水。这个时候浴缸突然放大了,变得像以前的游泳池那么大。她让女儿在水底像鱼儿一样游,直至看到女儿不动了。她把女儿抱出来想弄醒她,可是却怎么也弄不醒。于是她又把女儿放回浴缸,自己跑到楼下的客厅看电视去了。

  彼德在结束谈话之前,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个带游泳池的花园还是很漂亮的。”

  “是的。”丁加舜附和说。他心里还说:尤其是当池水边摆着几双芭蕾舞鞋的时候。

  这件事大大影响了丁加舜的平静生活。从表面上看,妻子和女儿对警察的来访和房子的这段历史都不知情。他的幸福感却消失了,对妻子和女儿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歉意。他奇怪地感觉到,原先的女主人无所不在。当他打开储物柜,下到地下室的洗衣房,都感觉有她的气息。有一次他在浴室里洗澡,一转头在蒸气弥漫的镜子中也似乎看到了她的影子。这些错觉像电脑病毒一样摧残了他的记忆。当他再回忆起女儿那次沉入水底里的情景,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自己清白无暇,而是开始有了犯罪感的刺痛。他的睡眠质量也变得不好了,老是会梦见自己以各种方式在水底行动。他曾经梦见自己的银灰色沃尔沃车子沉入水底,窒息之中看到窗外的水里有张脸在对着他看,还喷着气泡。那张脸应该是卖给他房子的男人的,可是令他恐怖万分的是,那张脸居然就是他自己!

  某个深夜,他被这些梦魇弄醒了。他突然感到屋后花园里似乎有些动静。他起身穿过走廊,到楼梯口的窗户往花园里看,结果看到游泳池里有个女人在游泳。他当时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以为一定是那个芭蕾舞鞋的女主人。那个女人从池边的扶梯上爬上来,在银色的月光映照下显出她的容貌,原来是他的妻子。妻子每天下班的时候他都在沉睡,他一点也不知道她会在深夜里游泳的秘密。

  陈河,加拿大籍华人作家。当过兵,做过运输公司经理,1994年去阿尔巴尼亚做生意,后移民加拿大多伦多经商。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2005年起陆续在《当代》《收获》《十月》等大型刊物发表中篇和短篇小说。2010年因《黑白电影里的城市》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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