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
洞庭为砚、君山为墨、宝塔为笔、苍天为纸,如此豪情,真正能做到的,唯有紫禁城中运筹帷幄之当国者。世事如棋,吾辈壮怀激烈、迎风而歌,无非亦是棋盘上一棋子而已……
洞庭秋水砚池波,拿过君山当墨磨;
宝塔倒悬权作笔,苍天能写几行多。
世人都说“惟楚有材”,湘楚之人亦常以此自豪。观此诗各句,分别描摹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却是豪爽干云、霸气外露。
相传此诗乃是联句而成,当年,曾师(曾国藩)偕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等,同登沅江凌云塔,观八百里洞庭,浩浩荡荡,气象万千,遂联句作诗。
四人皆湖湘翘楚,一时豪杰,其中功名之盛,尤以曾师和左宗棠为最。
时势造英雄
其实,吾中华乃泱泱大邦,卧虎藏龙,人才辈出,如过江之鲫,岂止湘楚而已。古人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人才之出,亦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时势造英雄”也。
咸丰同治年间,长毛(太平天国)乱起,方有湘军之兴。世人皆以为湘军乃曾师(曾国藩)手创,其中却别有一军,由左宗棠所创,号为“楚军”,亦是湖湘子弟兵。
湘军初建时,其根基是驻守长沙之湘勇,本由王珍统帅。曾师奉旨帮办团练,仿前明戚继光之成法,编束这支队伍。曾师所定湘军营制,一改自宋代以来之官、兵分离,而由大帅选统领、统领选营官、营官选哨官,以此类推,直至普通兵士,皆是官兵一体、环环相扣,大至全军、小至一哨,皆是子弟兵,而大权则集于曾师一人之手。后人曾以为,如此营制实令湘军成私家军,只知听命于统帅,不知效忠于国家,开后世军阀战乱之先河。此虽中肯之论,但彼时正值危急存亡之秋,练兵务求令行禁止,除此亦别无良策。
统兵权归一之外,为免战场掣肘,曾师却将指挥权层层下放。一军之权全付统领,大帅不为遥制;一营之权全付营官,统领不为遥制,如封建之各国,节节相维,无涣散之虞。此又令湘军诸将得免手脚之束缚,放手打仗,其中如有自辟乾坤之志者,也尽有施展腾挪之空间。
彼时湘军实为王珍旧部,曾师得以统领,无非凭借其侍郎之高位,王珍自然难服。二人遂时时不合,曾师以势力压,王珍遂萌自立门户之心。长毛进逼武昌,两湖危急,湘军兵单力薄,急需扩张。王珍交结湖南巡抚骆秉章等,得以另募一军,营制阵法等皆别树一帜,不与曾师同。曾师虽多方予以压制,奈何王珍与湖南官员极为融洽,而曾师却与地方多所争执。骆秉章等大力扶持王珍,嘉其志而壮其才,以牵制曾师。时左宗棠正在骆秉章幕中参赞军机,对王珍颇赞赏,曾说:“朋辈中如虞山(王珍之字)之刚明耐苦,义烈古人,实所仅见。”
日后左宗棠奉命编练“楚军”,即弃曾师所定营制,而以王珍营制增改而成。因此,湘军、楚军,虽是同源,却非连根,泾渭分明。
左宗棠此人,顾盼自雄、心气高傲,却命运不济,三次会试皆名落孙山,只是个举人。虽自比诸葛孔明,且自号“今亮”,却落魄不得志,只得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自况、自慰。左宗棠落魄之余,精研舆地、兵法,军兴以来,以不惑之年,襄赞巡抚张亮基、骆秉章等,聪明天纵,韬略自成,众人皆以为其终非池中之物。
左宗棠在骆秉章幕中,常与人慷慨论事,证据古今,谈辩风生,旁若无人。骆秉章竟不置可否,静听而已,众人无不佩服其容人之度量。左宗棠一切专擅,楚人戏称之曰“左都御史”,因骆秉章官衔不过右副都御史,而左宗棠以幕僚而权压主公。
日久,左宗棠之声名闻达于天阙,肃顺曾上奏先帝(咸丰皇帝):“左宗棠在骆秉章幕中,赞画军谋,迭著成效,骆秉章之功,皆其功也。人才难得,自当爱惜。”
左宗棠后入曾师幕中,赞襄军机,专断如故。一日曾师出门阅兵,途中记起某事,须拜折奏明朝廷,不可拖延。正在踌躇间,忽听号炮声起,问部下,道是“左师爷拜折也”。急召左宗棠,索奏折底稿查看,正是自己所想之事,于是相顾而笑。宗棠之见识卓著,可见一斑。
楚军既成,“今亮”左宗棠遂大有用武之地。宗棠率军东进,入江西、浙江,连战连捷,与曾师、鸿章等相呼应,长毛至此势力渐穷。
分权制约
军兴之前,除曾师本已高居侍郎之外,鸿章为微末小吏,左宗棠则为不入流之举人。军兴以来,鸿章及左宗棠皆官符如火,不断擢升。鸿章官至江苏巡抚,而宗棠则由浙江巡抚而升闽浙总督,开府建牙,升迁之速,空前绝后。此固然可谓“时事造英雄”,其实亦是朝廷制衡权臣之道。
湘军光复武昌,曾师飞章告捷。先帝大喜,笑谓左右道:“不意曾国藩一书生,乃能建此奇功”,欲以曾师署理湖北巡抚。此前湘军征战,曾师仅为统兵之帅,并不兼理地方民政,筹粮筹饷,都不得不仰之于地方督抚之鼻息,时遭掣肘。军机大臣祁寯藻进言:“曾国藩以侍郎在籍,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一语点醒先帝,曾师遂不得鄂抚之任。直至六七年后,江左覆亡,局势危急,朝廷四顾无人,不得已之下,始有督帅之授,任命曾师为两江总督。
祁寯藻之进言,时人及后人多以为媚上之言,其实大不然。天下之权,不可付诸臣下一人之手,此乃千年不易之理。立不赏之功,挟百万雄师,如此臣子,即便仍是忠臣,却亦逃不脱“权臣”二字,自然是君上心腹大患,揆诸史册,无一不是你死我活之结局。究其缘由,既非君上性喜猜忌,亦非权臣自谋乾坤,只因权太重、利太厚,而双方皆难自明心迹,西人所谓“信息不对称”。待到疑惧心起,交错夹缠,往往不至不可收拾之地步而不止。祁寯藻之进言,对曾师而言,不仅无害,反而有利。曾师虽延后六七年方得民政之实职,却亦延后数年而临不测之险地。
曾师总督两江之后,即有鸿章巡抚江苏、左宗棠巡抚浙江之命,湘军其余将领,亦各有升迁。此番布置,面上看去,爵以赏功、职以任能,乃是朝廷至公至正的举措,其实,背后无非四字:分庭抗礼。
权臣往往亦是能臣,职难降、权难裂、事难分。好在其麾下人才济济、文武兼备,其中不乏豪杰之士,希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天高海阔鸟飞鱼跃。若能将这些“私家人”化为“公家人”,后世所谓“掺沙子”,则朝廷可得栋梁之材,权臣可除招忌之嫌,其部下则可得用武之地,三全其美。
湘军诸将,本听命于曾师一人,至此因功升迁,各封其地,各拥其兵。曾师之尊依旧,而其权、其力却已被瓜分豆剖。朝廷此举,果然有效。曾师总督两江后,本规定江西厘金悉数供应曾国荃,围困金陵(南京)之用。未料沈葆桢出任江西巡抚后,大展手脚,扩充江西团练,截留江西厘金。曾师与国荃大怒,但亦无奈。
曾沈失和时,宗棠致信曾师,力挺沈葆桢。左宗棠说:“公与弟均尚气好辩,彼此争论,更涉形迹,于大体多所窒碍。”曾师气极,此后只消谈到沈葆祯,便骂沈乃左的“死党”。
金陵光复之后,朝廷极为看重洪秀全之“国库”存银,不料国荃报称库内空空。至于洪秀全之子,亦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国荃亦称其“纵未毙于烈火,亦必死于乱军之中”。曾师出面,力挺九弟。此时,唯左宗棠出奏,称洪秀全之子已逃出金陵,遁入广德。
曾师恼羞成怒,弹劾宗棠谎报,并责宗棠纵容杭州之敌逃逸,宗棠亦反唇相讥,以杭州并未合围为由而自辩,弹劾曾师“广德有贼不攻,宁国无贼不守,致各股逆贼往来自如”,并以为曾师“因意见之蔽,遂发为欺污之词”,“军事最尚质实,故不得不辩”。
平心而论,此次冲突,左宗棠确实占理,曾师则为国荃所误。朝廷虽未因此切责曾师,曾师之颜面却已被扫,战胜之功大挫。自此,曾左虽断交,但宗棠此番发难,实大大有利于曾师急流勇退,保全令名。
此时朝廷,正是孤儿寡母当国,执政的恭王等人,皆年不足而立,却能如此谙熟制驭之道,仿佛天纵,实堪称奇,之后方有“同光中兴”之万千气象。
洞庭为砚、君山为墨、宝塔为笔、苍天为纸,如此豪情,其实只是英雄情怀而已。真正能做到的,绝非曾、左、彭、胡,亦非鸿章,而是紫禁城中运筹帷幄之当国者。世事如棋,吾辈壮怀激烈、迎风而歌,无非亦是棋盘上一棋子而已……(12)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绝版甲午》《国运1909》《绝版恭亲王》等。雪珥信箱: snowswords@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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