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洪安
1959年8月底,印度尼西亚最大的华资银行——黄仲涵银行突然被政府下令封闭,罪名是在官方发起的“金融清洗运动”中发现其“违反外汇管理条例”。
两年后,即1961年7月,经营该银行的黄仲涵家族财团再遭灭顶之灾:印尼政府以“偷漏重税”及“违反经济法令”为由,通过“司法判决程序”,将黄氏家族在印尼境内的全部企业,强行接管没收。
至此,这个历经三代人辛苦打拼、曾经跻身世界顶级富豪之列的闽籍侨商巨擘,轰然倒下,离它成为名副其实的“百年企业”,只差两年了。
1筚路蓝缕
黄家的兴衰史,要从100年前讲起。
1850~1853年间,闽南地区爆发反清小刀会起义,会首为新加坡归侨。义军与太平天国遥相呼应,一度占据漳州等11个州县,并于厦门建立政权。不到20岁的同安县(当时厦门受其管辖)农家青年黄志信,一腔热血,投奔义军。起义最终遭到镇压,黄志信随溃散的会众潜逃避祸。但清兵追索甚急,为保全性命,他不得不设法乘船出海,从此远漂南洋。
黄志信抵达南洋后的落脚地,是荷兰殖民统治下的爪哇岛三宝垄(今印尼爪哇省首府)。三宝垄为仅次于泗水、雅加达之后的爪哇第三大港口及商埠,450年前(1406年)明朝三宝太监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时,曾在此登岸,后来陆续抵达的华侨遂以“三宝”为地名,纪念其开埠之功。
当年华侨在荷属印尼地位低下,备受歧视,这也激发了他们逆境求生、同舟共济的乡土之情。加上早期移居当地的闽南侨民本来就不少,每逢中国来的船只靠港,“新客”上岸,即使人生地不熟,凭一口乡音,也能很快找到栖身之地。热情收留黄志信的,就是一位开客栈接待“新客”的老华侨。
那时候黄志信刚满23岁,秉性纯朴,又因在老家读过几年私塾,粗通文墨,颇得老华侨好感,老人出本钱让他摆摊做小商贩,以为生计。几年下来,小伙子埋头苦干,克勤克俭,攒了一点钱,1863年开了一家建源栈杂货商号,黄氏家族企业由此起步。他又娶了老人的女儿为妻,第二年生下一子,取名黄仲涵。
跟爪哇岛上诸多华侨杂货商铺一样,建源栈既卖砂糖、烟草之类爪哇土产,又经销陶瓷、丝绸、茶叶等“唐山货”,后来以经营大米为主。不同的是,黄志信处事大方,知人善任,雇佣店员时摒弃“非宗亲不用”的守旧观念,业务越做越红火。他又目光远大,很早就让长子黄仲涵边干边学,参与生意,一旦成年即放手命其主持店务,待时机成熟时,还鼓励儿子进一步扩张发展,将建源栈改组成建源贸易股份有限公司,成为同时期印尼侨商中少见的新型“家族式兄弟股份公司”。
1901年,走过67载风雨人生路的黄志信逝世。临终前,他立下遗嘱,将家产分给六位子女,但特别规定,建源兄弟股份有限公司的企业经营权归黄仲涵一人,其他子女不得插手。
南洋老一辈侨商的商号或企业,往往是所有权与经营权密不可分,一旦创业者去世,子女自立门户,甚至为争产反目成仇,导致企业资本力量削弱,很难维持下去。早在20世纪初,黄志信便能将继承权、所有权与经营权得当分离,依稀可见现代资本主义企业的管理思路,大大超出同期侨商家族固守的传统模式,这也为黄仲涵将家族事业发扬光大,奠定基础。
2爪哇糖王
黄仲涵是一个早熟的商业奇才,虽只懂得有限的英语及荷兰语,但在父亲熏陶下,精明能干,极富进取心,年纪轻轻就在商场和社交活动中如鱼得水,26岁(1890年)即接手经营建源栈,同年获奉行“以华治华”政策的荷印总督从“甲必丹”晋升为“玛腰”。
“甲必丹”等于欧洲军衔中的陆军上尉,由殖民政府在知名华侨富商中委任,其角色是殖民当局的专营承包商,在华侨中代理执行一般的民事和刑事诉讼,征收各种赋税,办理婚丧登记等,报酬则从税款中按比例提成。“玛腰”相当于少校,是专为有功的“甲必丹”设置的荣誉称号。
借职务之便,黄仲涵承包了三宝垄华人居住区的邮政、典当和鸦片专卖,获得巨额盈利。据估算,到1900年止的十年间,仅鸦片专卖一项,利润高达1800万荷兰盾,折合黄金超过20万两(19世纪末至20世纪前期荷兰货币实行金本位制,1000盾约等值于600克纯金,即12市两)。
黄仲涵将建源栈改组为建源股份公司后,经营范围从父辈的土特产及大米,拓展到进口玉米、麻袋、化肥等。他还敏锐地意识到,地处热带的爪哇糖业大有可为,乃倾注财力和精力,于1890年创办用自己名字命名的砂糖股份有限公司,引入当时较先进的技术与设备,兼营制糖厂和甘蔗种植园。
从1895年至1914年一战爆发时,爪哇糖价维持在100公斤售价10盾到12盾左右,比较平稳。1918年一战结束,饱受战争破坏的欧洲地区食品及砂糖奇缺,加上西欧至亚洲航运恢复运营,糖价迅速上升,1919年每100公斤升至28盾以上,1920年更猛增至超过53盾的空前水平,是战前的四倍多。黄仲涵因此又发了一笔大财,短短几年间,其名下糖厂从两座增至九座,产品行销世界各地,人称“爪哇糖王”。
黄仲涵投资的前五座糖厂,占地面积达7000多公顷(相当于7000多个现代标准足球场),年产糖十余万吨,糖厂内铺设了铁轨,自备火车运输甘蔗和糖制品。其中一座糖厂,是荷属印尼全境第一个电气化工厂,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碳化糖厂(制糖工艺分碳化和硫化两大类,前者的成本、质量及价格均较高),年产砂糖3万吨以上。
雄心勃勃的黄仲涵并不满足于当“糖王”,而立志要多元化经营。1906年,他在家族发迹之地三宝垄创办黄仲涵银行,并到泗水等主要城市开设分行,为自身企业及闽南同乡商人提供资金支持,稍后又涉足刚刚兴起的水火灾和人寿保险业。1911年,他在英国控制下的新加坡成立一家轮船公司,购入5艘千吨级的轮船,经营荷印各岛与新加坡、马来亚之间的航线。1918年,他又在爪哇兴办东南亚规模最大的木薯淀粉厂,年产淀粉27万余担,该厂连同种植园面积达30多万亩,雇佣工人数千。
20世纪20年代,黄仲涵家族财团实力达到巅峰,糖产量占荷印全部华侨糖厂的一半以上。除东南亚主要商埠外,他们在英国伦敦、荷兰鹿特丹、日本大阪、印度加尔各答和孟买等地,均设有分支机构,代理销售砂糖、薯粉、橡胶、椰干、胡椒等,其中1926年到1933年间,年均出口糖33万吨。
据估算,1924年,仅建源公司直属企业总资产便达2亿盾左右。另有说法称,黄氏财团全部资产有十五六亿盾之多(折合黄金不下900吨,若按现市价算,当在人民币3000亿元以上),雄踞当时世界富豪榜第13位,华人富商更无出其右者。
3商逢乱世
1896年,正当黄仲涵接过父亲开创的事业,进军糖业,大展拳脚之时,一位比他小10岁的同安老乡,渡海南下,第二次来到了新加坡。他也是应早年下南洋谋生的父亲之命,前来帮忙经营米店的。
时年22岁的陈嘉庚,五年前曾在其父陈杞柏的“顺安号”米店当学徒,后来回到集美老家(属同安管辖)结婚、读书。
除了都是承继父业,做小本生意起步外,陈嘉庚与黄仲涵的发家轨迹,颇多相似之处。最大不同是黄氏以制糖业为支柱,陈氏则以橡胶业作根基。1905年,陈嘉庚首次自主创业,开办菠萝罐头厂。不久,他注意到福建同乡林文庆(祖籍漳州海澄)等人种植橡胶很赚钱,便转而经营橡胶业。不过10年左右,他已跻身马来亚最富有的华侨商人之列。
与黄仲涵家族相仿,1923年到1925年间,也是陈嘉庚旗下企业的鼎盛时期。当时他拥有15000英亩橡胶园,是马来亚华侨中最大的树胶种植者之一,橡胶园、生胶厂和胶品制造厂,为其三大产业支柱,共雇佣员工数万人。据说他的资产达1500万元(新加坡叻币,二战前币值很高,60元可买1公斤黄金),虽不及黄氏家族势大,亦足以称雄马来半岛了。
陈嘉庚最为国人所熟知者,是他身在异乡,却爱国爱家,数十年如一日,义无反顾。1921年,他回乡创办厦门大学,这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华侨出资办的高等学府,学医出身的林文庆应邀回来当了首任校长。有学者估算过,他个人一生在教育上的捐赠多达1000万中国银元,相当于他自己全部不动产的价值,按20世纪80年代初价格折算,不下1亿美元。
古语云,盛极必衰。不祥之兆,相继降临到黄仲涵和陈嘉庚两大巨商头上。
一战结束后,眼见黄仲涵财富与日俱增,荷印殖民政府有意限制以其为代表的华资糖业继续壮大(荷兰及其他西方资本占荷印糖业投资七成以上),于1921年对建源公司征收3500万盾的巨额“战税”。曾经是殖民政府“统战对象”的黄仲涵,无法面对这个沉重打击,移居新加坡暂避,竟因忧愤交加,1924年刚刚60岁时便客死当地。
黄仲涵去世后,家族生意由他选定接班的两个儿子黄宗宣、黄宗孝主持,虽一度仍有所发展,如成立了黄仲涵总公司,总部设在三宝垄,使庞大的企业机构向一体化经营管理转化,但势头已大不如前。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爆发,砂糖等各项大宗出口业务急速衰退,黄氏旗下企业出现亏损甚至被迫停业,自此走上下坡路。对前景失去信心的黄宗宣,1931年黯然退出公司,由弟弟黄宗孝全面接手。
此前,黄氏兄弟曾有意转回祖国投资以分散风险,1929年后分别在上海、厦门、香港、广州、天津等大城市设立分公司。1934年,黄宗孝决策在上海兴建国内第一座大型现代化酒精厂,日产酒精7000加仑(英制1加仑约为4.55公升),结束了中国酒精大部分依靠进口的历史。该厂也是早期华侨回国投资的最大工厂,黄宗孝特地在厂房前立碑刻字“继父前辉”,以纪念黄仲涵实业报国的遗愿(他生前曾计划与闽籍侨商合作回国兴办工厂、修建漳厦铁路等)。
黄宗孝身上颇有祖父和父亲富有魄力、视野开阔的风范,为摆脱困境,先后向皮革业、橡胶业乃至电影业拓展,尤其是经营橡胶业成功,一度让黄氏企业生机乍现。可惜时局急剧恶化,抗日战争爆发,包括上海酒精厂在内的一系列国内投资项目被毁。1941年底起日寇又大举入侵东南亚,橡胶业作为重要战略物资产业,不能逃脱被霸占的命运,黄氏企业再度深陷泥潭。
至于陈嘉庚,则早在1929年经济危机中,因美国汽车大量减产,马来亚外销轮胎需求锐减,连累橡胶业极度不景气,而面临破产之厄运。1934年,陈嘉庚的公司积欠银行债务近400万新加坡元(叻币),其公司所余资产仅200多万元,资不抵债,盛极一时的陈氏商业王国,只好全面收盘。他竭尽心力主办的厦门大学,也因无法独力维持,唯有于1937年7月初无偿移交南京政府,转为国立大学。
4殊途异归
尽管生意失败,但仍毁家纾难,利用自己作为南洋华侨领袖的巨大号召力,支援祖国抗战,让陈嘉庚成就了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
1950年,海外漂泊半个世纪,最后孓然一身的陈嘉庚,在76岁高龄时决定回国定居。新政权给了这位危难关头的老朋友以很高的礼遇和地位,他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不过,正因其一贯亲共的立场,在发家之地新加坡,他的事迹和声誉,长期受到官方“冷处理”,直至20世纪70年代中期,大陆与新加坡关系逐步改善后,情况才告改观。
1961年8月,陈嘉庚安详辞世,叶落归根,葬于家乡集美。几乎与此同时,身在异乡的黄志信、黄仲涵、黄宗孝子孙三代的后人们,却眼睁睁看着祖辈的宏大基业,毁于一旦。
二战结束后,黄宗孝有心东山再起,但印尼境内随即爆发反对荷兰人卷土重来的三年独立战争,经济复苏,无从谈起。1949年12月,荷兰承认印尼独立,战火平息,黄宗孝庆幸之余,积极筹备推动黄仲涵总公司股票上市,以改变其家族企业的性质,接纳原住民资本,努力适应新的政治和市场形势。然而,1950年初,黄宗孝像他父亲一样,突发心脏病逝世,竟致壮志未酬。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黄氏家族内部,再也没有出现能力高强的接班人,可挽狂澜于既倒。恰逢独立后的印尼苏加诺政权(1949年~1965年执政),强力推行企业国有化政策,多方限制甚至强行接收包括华侨企业在内的外国资本,自1959年起又出台一系列排华政策(除荷兰资本外,印尼经济中华资势力最大),被树为“反面教材”的黄仲涵财团首当其冲,自然无法幸免。
讽刺的是,由于以黄氏企业为首的众多华侨糖厂备受打击,大小种植园均收归国有,风行世界近一个世纪的爪哇糖业走向衰落。1961年,印尼全国糖业产量下降了六成,到1967年,印尼由东南亚最大的产糖出口国,变成了糖进口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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