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洪安
1986年11月5日大清早,两位满口闽南话的古稀老人,带领一支十余人的考察车队,从昆明出发,经大理下关、保山、芒市一路西行,向中缅边境的畹町和瑞丽进发。
二老分别是77岁的全国侨联副主席庄明理、68岁的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会长陈共存。他们所走过的,就是中国抗战史上赫赫有名的滇缅公路,而此次前后耗时六天、来回1850公里的特殊行程,只有一个目的:探访已逐渐湮没无闻的三千南洋华侨机工报效祖国、协力抗日的史迹。
1南侨奋起
47年前,即1939年春天,年方21岁的厦门大学学生陈共存,辗转来到抗战后方的昆明,打算继续升学。当时北大、清华、南开三大名校已内迁至此,组成名师云集的西南联大。
陈共存在昆明时,恰逢第一批自南洋回国参与抗日的华侨机工抵达,他前往探望,看到机工们既无寒衣,又缺少住宿被铺,以稻草席地为床,苦不堪言。他随后写信向叔父陈嘉庚汇报实情,请求设法解决。
生于福建同安集美村的陈嘉庚,是20世纪上半叶东南亚一代著名侨商领袖,发起组织华侨机工回国助战,抵抗日寇入侵,堪称他传奇人生中极重要的一笔。
其实,抗战爆发前,因受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冲击,陈嘉庚经营的商业王国已告衰微,昔日的马来亚橡胶大王,不得不面对破产清盘的厄运(详见2012年8月20日本报D8版《八闽侨商漂南洋》)。但素来热心祖国事务和同胞利益的他,在数以百万计的东南亚华侨,尤其是闽籍同乡中,仍拥有巨大的号召力。
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发生后第三天,即8月15日,新加坡华侨召开大会,成立“马来亚新加坡筹赈祖国伤兵难民大会委员会”(简称新加坡筹赈会),公推时年64岁的陈嘉庚为主席。
第二年“双十”国庆节,南洋各地45埠华侨代表168人在新加坡集会,成立“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大会”(简称南侨总会),陈嘉庚再获选为总主席,李清泉(菲律宾侨商,福建晋江人)、庄西言(印尼侨商,福建南靖人)为副主席。大会发表宣言,号召南洋八百万侨胞精诚团结,为祖国抗战作后盾。
南洋各地华侨如此广泛而有力地组织起来,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抗战期间,南侨总会实际上成为东南亚华侨支援祖国抗战的最高领导机构。
南侨总会成立半个月后,第二届国民参政会在战时陪都重庆召开。陈嘉庚以华侨参政员身份,自新加坡发来“敌未出国土前,言和即汉奸”电报提案,获大会赞成通过(唯时任参政会主席汪精卫对此不以为然)。名记者邹韬奋在《抗战以来》一书中评价说:“这寥寥的十一个字,却是几万字的提案所不及其分毫,是古今中外最伟大的一个提案。”
1939年初,陈嘉庚收到重庆国民政府行政院的一纸电报,请他以南侨总会名义,代为招募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同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下属的西南运输处主任宋子良(宋子文之弟)亲赴新加坡与陈面商此事。
同年2月7日,南侨总会发出《征募汽车修机驶机人员回国服务》通告,新加坡机器行率先响应,号召本地机工同业“共肩民族复兴之责,以尽国民之天职”。仅仅十天之内,第一批志愿回国的机工80人(时称“八十先锋”)已整装待发。
2三千壮士
原来,1939年1月,为应抗战急需而赶修的滇缅公路西段(下关经保山、芒市到畹町,全长548公里)刚刚竣工,加上数年前改造完成的东段(昆明到下关,全长412公里),作为战时后方战略大动脉的滇缅路中国境内段已全线通车。公路是通了,但经济水平落后又连年战乱的中国,技术熟练的汽车司机和维修工却奇缺,情急之下,国民政府唯有向华侨求助。
在为勇敢共赴国难的“八十先锋”践行时,陈嘉庚感叹说:“华侨机工放弃在海外的职业,愿回国服务,不但利益减少,工作亦较辛苦……资本家看到诸君此种伟大牺牲之精神,应当更加出钱,庶可以对诸君而无愧。”
当时,重庆国民政府委托南侨总会招募机工,开出的月薪为国币30元,而应募的华侨工程师,有月收入达200新加坡元(折合国币近700元)者。但大敌当前,同仇敌忾,踊跃应募者中,除普通司机、修理工和工程师外,富家子弟和大学生亦不在少数,涌现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
仅1939年2月至8月的半年内,南侨总会即先后招募九批机工,经越南、缅甸等地运送回国,总计近3200人,他们绝大多数原籍为闽粤两省。机工的回国旅费和日常衣物用品,每人约花费80新加坡元,合共25万多元(折合国币近90万元),均由南侨总会下属各埠机构出资承担。
三千南侨机工回国后,编入军事委员会西南运输处,大部分在全长1146公里的滇缅公路沿线(缅甸境内186公里)从事军事运输,也有一些奔赴广西前线,参与南宁昆仑关战役(抗战重大战役之一,1939年12月~1940年1月)的火线运输工作。
据《中华民国统计纪要》记载,从1939年7月到1942年7月的三年中,滇缅公路运输的军需品和其他物资共计452,000吨,很大一部分由南侨机工完成。另据当年印行的《华侨先锋》记载,南侨机工在滇缅公路上平均每日军事物资输入量在300吨以上,被誉为抗战运输线上的“神行太保”。
南侨总会的另一重大义举,是倡导各埠分会,在华侨商人及民众中积极筹集巨款,支援祖国抗日。
据陈嘉庚避难期间(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新加坡沦陷,他避走印尼三年多,直至日寇投降)写成的《南侨回忆录》所述:1938年10月,南侨总会成立时,全南洋各地认捐抗日款项每月约400余万元国币,到1939年全年实际汇出的募捐款多达7000余万元,比大会上所认捐数目,有增无减;1940年的实际捐款又新增了300多万元,其中还有一笔折合国币约3000万元的巨款,因受马来亚外汇管制,不能汇回国内,不然捐赠数更为可观。
1940年3月,陈嘉庚亲率“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考察团”回国,历时大半年,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先后两次赴滇缅公路看望南侨机工,期间还赴延安访问,结识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对当时延安的清新风气,以及在野党的艰苦朴素和实干精神,性格耿直的陈嘉庚印象颇佳,这也为十年后他决意响应新政权号召回归内地,埋下了伏笔。
3救乡运动
漂泊海外的华侨,尤其是乡土观念极重的闽籍侨商,心系故国,以社团组织的集体力量,积极参政,报国保家,并非自陈嘉庚和南侨总会开始。
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福建是北洋军阀与桂系军阀及国民党势力反复拉锯的战场,兵火所及,民不聊生,苛捐杂税,令民怨沸腾,以至于华侨乡里,人人自危。其中尤以直系福建省长李厚基、割据一方18年的“闽南王”陈国辉,为害最烈。
1920年10月17日,由后来成为南侨总会主要发起人的李清泉牵头,菲律宾闽籍华侨代表在厦门鼓浪屿集会,商讨“救乡”事宜,筹办福建自治会(因菲律宾华侨故乡大多在闽南)。第二年年底,福建自治会在菲律宾成立,提出“驱逐军阀李厚基,联络各自治团体,整肃民军民团”三项主张,这是公认的闽侨“救乡运动”的发端。
1922年11月,“旅菲华侨自治急进会”成立,李清泉又获推举为主任。该会向新加坡中华总商会、福建省议会及北京、上海等地福建同乡会发出通电,拒绝北军入闽,倡导闽人自治。至1925年5月,南洋闽侨救乡会在马尼拉成立,“救乡运动”浪潮遍及东南亚各地。
国民政府北伐胜利,定都南京后不久,军阀混战又起,“闽南王”陈国辉部仍横行福建,地方苦不堪言。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国民党十九路军奋勇抗敌,声名威震全国,颇得菲律宾华侨仰慕。适逢该部队伤亡甚大,急需休整,李清泉遂以闽侨救乡会、菲律宾国难后援会等海外社团名义,联合厦门华侨公会,向南京国民政府请求派十九路军入闽,由军长蔡廷锴出任福建省主席。
蒋介石顺应民意,批准了这一请求。菲律宾中华商会迅即派新任主席许友超、闽侨救乡会副主席桂华山(均为福建晋江人)同赴香港拜会蔡廷锴,敦请其率军入闽,蔡廷锴大受感动。
十九路军入闽后,提出肃清匪盗、禁绝烟赌、保护华侨、恢复经济的主张,很快捕杀了军阀陈国辉,为福建人除一大害。
1933年秋冬之际,蔡廷锴、蒋光鼐等十九路军将领,联合陈铭枢、李济深等反蒋势力,发动“闽变”,在福州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蔡廷锴邀请许友超加盟革命,许与李清泉等人商议后,决意拥护,并赴福州面见蔡廷锴,建议设立厦门市。同年11月25日,福建人民革命政府正式任命许友超为厦门市市长兼思明县(原管辖厦门)县长。在整部华侨史上,海外侨领回国出任一个城市的首任市长,是破天荒的第一回。
许友超主政厦门的数十天里,确是克己奉公,尽心尽力,希望有所作为。可惜时不我与,1934年初,福建人民革命政府遭南京政府大军压境,危在旦夕,许友超无奈辞职返回菲律宾,重操经商旧业。
4赤子功勋
回头再说说南侨机工。
1942年5月初,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失利,日寇自缅甸攻入云南畹町,试图沿滇缅公路长驱直进,终被中国军队阻击于怒江西岸。但中国抗战的西南生命线自此断绝,公路运输陷于瘫痪。
三个月后,除数百人陆续应盟军征召赴印度协助远征军外,滇缅路上待命的多数南侨机工,竟接到了上级的裁员通知,抗战志士转眼成了无业游民,生活一时陷入困顿,心理上亦失依托,有些甚至沦为乞丐,因流离失所、贫病交加而死去的,为数不少。
抗战刚刚胜利,奉陈嘉庚之命任南侨总会常驻滇缅公路代表的庄明理(泉州籍马来亚侨商及报人),即向国民政府提出救济安置南侨机工、帮助其复员南返等八项要求。政府侨务部门表示同意,但政策迟迟未曾落实。
稍后,结束避难生涯的陈嘉庚自印尼重返新加坡,因不愿见到南侨机工滞留国内,被迫参与内战,随即就善后事宜与国内展开漫长交涉。经过一年多努力,1946年10月,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发出通告,启动机工复员程序,每名在册机工核发200美元奖金,欢送南归。
据1986年底陈共存写成的《考察滇缅公路报告书》中粗略统计,在3200名归国机工中,战后陆续有1000多人(含部分眷属)辗转返回南洋,另外上千人或在内地成家、或获稳定工作,或返回闽粤原籍生活,放弃南返,两者各占约三分之一,而在抗战中英勇殉国及后期死于贫病的无名英雄,不下千人。
1955年11月,回国定居的陈嘉庚在庄明理等人陪同下,到云南、贵州等地慰问留下来的南侨机工,当时他们大多能在新环境中安居乐业,让八十高龄的陈嘉庚颇感安慰。不到6年后,这位一代爱国侨领溘然长逝。
随后持续二十余年的历次政治运动中,留在国内的南侨机工因“海外关系复杂”“国民党走狗”等罪名,身心均遭摧残,历史功绩也被抹煞。到庄明理、陈共存一行重走滇缅路时,侥幸生存的老机工估计不到总数的四分之一,且都是七八十岁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1989年7月7日,南侨机工归国参战50周年之际,一座十二米高的“南洋华侨机工抗日纪念碑”,在滇缅公路西段的起点——昆明滇池之滨树立,碑座正面镌刻四个大字:“赤子功勋”。
感谢泉州华侨历史学会副会长林少川的支持,部分资料及图片取自《厦门商会百年纪念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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