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时语

　　 美国寒门子弟与高等教育尤其精英教育的距离越来越远，有复杂的历史和社会原因，可以粗略划为物质和非物质两个范畴予以讨论。必须注意这两个范畴又彼此紧密交错，而难以完全分隔开来。

　　 教育投资和起跑线的提前

　　 寒门子弟高等教育机会日益减少的一个当然主因，便是他们低下的经济地位，不幸赶上今天的历史大势：金钱在教育中的作用不断增加。这一大势又是传统与现实的最新组合：把自身社会优势和特权传给下一代的人类本能，加上现代经济尤其后工业化社会经济的知识化。今天社会特权尤其上层地位的延续，不在于继承金钱遗产，而在于知识教育的传承，精英教育因而成为父母留给子女最重要的“财产”。

　　 政界之外，当代美国商界成功人物的社会背景无不证实上述规律。从当今全美头两号巨富——创立微软[微博]的比尔·盖茨和“股神”沃伦·巴菲特，到雅虎、亚马逊[微博]网店、谷歌[微博]、FACEBOOK等高科技公司创建人等新世纪亿万富翁，清一色是常春藤盟校、斯坦福及麻州理工等十数所顶尖名校的产物，而不是靠了父母遗留的金钱财产。所以不惜代价维护和保证子女的精英教育机会，成为美国中上层阶级父母的头号“痴迷”。年前《虎妈战歌》对美国知识精英和上层社会的巨大震荡，正是在此。其自然结果，便是教育竞争中的金钱作用全面膨胀。

　　 不能不先提到人类智能发展实在是一个“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过程。历史上有不少婴儿时代脱离人类接触的狼孩，回归社会之后，再是多年的培养训练，也无法掌握正常的人类语言。这是因为他们已经错过了人类幼年发展语言能力的关键阶段。芝加哥大学诺贝尔经济奖得主海克曼（James Heckman）前几年提出了关于教育投资回报与年龄的关系曲线，在教育界和经济学界都得到广泛的引用（图一）。

　　 Heckman曲线清楚表明：教育投资回报最大的是早期和学龄前的智力开发。这是缺乏知识和金钱的穷人父母最薄弱的环节，另一方面也体现了美国社会竞争不断加剧之下，教育投资和起跑线的提前。在知识精英和上层阶级中，教育竞争从托儿所和幼儿园时代就已经开始。哈佛大学毕业的伯克莱加州大学社会学教授卡拉贝尔（Jerome Karabel）前几年就提到有钱的家长为子女申请“重点”幼儿园不惜花费4000 美金雇佣私人顾问，并且总结说：

　　 这只是一个漫长过程的起点，家境优越然而急不可待的父母企图在这一过程中最大限度地增加他们子女进入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和其他名牌大学的机会。

　　 在这一趋势下，大城市地区的许多贵族预备学校纷纷把学制下延到每年学费几万美金的贵族幼儿园。更有趣的是后面提到的备考工业看到商机，竟然为刚刚会走路的小孩提供如何应付幼儿智力测验的专门训练，迫使纽约地区的若干贵族幼儿园在招生过程中放弃使用这种“被污染”的智力测验结果。

　　 公立教育江河日下

　　 教育竞争中的金钱作用上升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美国公立中小学校质量江河日下的教育危机，已经演变为当今重要的政治议题。谁是这一危机的罪魁，言人人殊。但是公立学校教师在工会保护下的“大锅饭”，无疑是重要原因。有些讽刺意义的是近代妇女解放运动为有才智的美国妇女开辟了其他职业途径，造成中小学师资质量的明显下降。《纽约时报》曾经引用详细分析，按照SAT“高考”分数来衡量，在同等收入职业中，美国中小学老师普遍来自大学毕业生中差群体。再者，美国公共教育经费主要来自当地房产税收，造成教育质量较高的学区与当地房价互动攀升，更加使得贫民区的寒门子弟无法得到良好教育。

　　 这样的情况使得私立贵族“预校”与公立中学的质量差距越来越大。即便是所谓“重点”公立中学，也常常无法与预校相比。据斯坦福大学的教育专家的调查，全美只有凭考试入学的165所公立中学（占所有高中生的1%）的教育条件比得上贵族预校。我曾经粗略统计：贵族预校毕业生进入常春藤名校的机会，是公立中学毕业生的5倍！(图二)清楚反映了私立对公立中学的名校升学率优势。无怪近年来从老小布什、克里、麦凯恩、奥巴马和罗姆尼等大多数总统候选人都是贵族预校毕业的精英教育产物，而奥巴马的两位千金也在华盛顿上贵族预校。

　　 美国“高考”中金钱的作用

　　 另一个重要的金钱因素，是美国“高复”工业（“高复”一词这里指的是“高考复习”以及其他各种升学辅导和“恶补”行业）的腾飞，短短二十几年来，从几千万美元发展到年产值45亿美元（《华尔街日报》）的庞然大物。例如总部在纽约的卡普兰公司被《华盛顿邮报》集团收购前，十年收入增长了1400%！卡普兰公司2012年度纽约区SAT 备考课程集体班起点学费（12堂课）是2099美元，SAT 强化个人辅导班收费早就超过6000美元。

　　 “高考”成绩毕竟是美国大学招生的重要标准。即便是强调综合素质的常春藤名校，行内人透露个人学业成绩还是占了录取决定因素的三分之二。对寒门子弟极为不利的，便是（图四）显示的高考成绩与家庭收入之间的强烈关系。

　　 就是名牌大学注重的“综合素质”，金钱也是日益重要的推手。综合素质的主要衡量标准是学业以外的各种课外活动成就，诸如体育和社会活动，都是“有钱可使鬼推磨”的内容。例如名牌大学注重的体育项目，多为赛艇、游泳、冰球、击剑、高尔夫球、长曲棍球等贵族运动，需要家长的大量金钱和时间开支：昂贵的个人装备之外，专业教练和不断的外地比赛无不需要大把银子。我有一位在美国亚特兰大的老友，新年通电时便抱怨儿子参加冰球运动的巨大投入。音乐和艺术表演等其它重要课外项目也是如此。

　　 更糟糕的是展现社会服务精神的义务工作，也越来越受到金钱的污染，特别体现在我名之为“高价雷锋”的海外义工服务。这便是中学生每人花费数千乃至上万美元，去第三世界穷国从事扶贫和社区服务的夏季活动，甚至还有去非洲帮助艾兹病人的游程，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这些“国际雷锋经历”在入学申请履历上非常吸引眼球。

　　 此外，针对大学名校的综合升学辅导的咨询服务也蓬勃发展。据《纽约时报》，到2008 年，美国全国此类私人“升学顾问”已经在四五 千人之谱。

　　 从事这一行业的大都是退职和退休的前大学招生办资深人员，其咨询辅导可以有点石成金、四两拨千斤的奇效，从几百美元一小时的简单咨询，到开价3万美元以上的“豪华版”，只要有钱，任君选择。囊中羞涩的寒门子弟自然与此无缘。

　　 靠打工读完大学的日子一去不返

　　 但是说到底，贫穷家庭子女日益失去高等教育机会的最大物质原因，是大学学费的飞涨远远超过了工资收入和其他消费物价的上涨，以及大致按照物价增长的联邦政府给予贫穷大学生的资助（Pell奖学金）。（图五）清楚显示，从1978年至今，美国大学学费指数的涨幅超过消费者物价指数（CPI）的三倍，1950-60年代靠打工就能读完大学的情况一去不返。由于其他条件的限制，寒门子弟能够挤进常春藤校门的，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多数成绩平平的下层阶级子女，现实指望的还是各类 “二本”至“三本”档次的州立大学，或者是二年制的社区学院。由于各州政府面临预算赤字膨胀，纷纷削减教育经费，使得这些公立学校学费的涨幅甚至超过不少私立大学。更何况这些州立大学只提供极为有限的经济资助，而且常常按成绩发放或是有最低分数要求。

　　 新年伊始，穆迪投资服务公司发布调查报告，预测近一半美国大学的注册学生人数将会减少，“特别是那些低档大学”。穆迪公司解释说：主要原因是美国家庭收入停滞而无法支付高涨的学费。受到影响最大的明显又是贫穷和寒门子弟。

　　 这一金钱障碍还反映在日益恶化的另类债务危机——按照《纽约时报》，美国大学生贷款总额去年已经超过1万亿（trillion）美元的天文数字，大致相当于近十年伊拉克战争的全部费用。近在廿年前，美国大学毕业生只有45%借了钱，今天却达到94%，也即每百名毕业生中，只有六个不借债，其他人均负债2万多美元，一成以上超过5万美元。这些至少还是获得了学位的幸运者。据《华盛顿邮报》，近三成贷款学生最后被迫放弃大学学业，白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后者主要又是寒门子弟。

　　 奥巴马在首次竞选总统时就特别提到：十年来有两百万美国学生因为高涨的费用而被排除在大学门外。他们绝大多数是贫穷的寒门子弟。面对不断上升的美国国债和巨大的财政赤字，奥巴马要兑现帮助穷人上大学的许诺谈何容易。

　　 （此系列下篇《“地毯老鼠竞赛”和寒门子弟的非物质劣势》，请大家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