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戈
五年,这座城市经历了一场由生到死、由死复生的浩大劫难。后人尽可以将这段浴火重生的经历写入史诗,传唱生命之坚韧。然而,作为这场浩劫的每一个承受的个体,他们将不得不适应一个被完全改写的人生。一座城市在五年里可以被抹去重来,但一个人的记忆却不行。《中国经营报》记者第三次进入北川,去探访那些曾经走出废墟、今天又艰难走向未来的“故友”。
风满山谷。
进入立夏以后,与热气氤氲升腾的成都平原不同,位于川西北向藏东高原过渡的高山峻岭中清风拂荡,满目苍翠清凉。蜿蜒宽敞、整洁美丽的302省道从70公里之外的绵阳市区延伸到这里——北川,老城。还有几天,就快到5月12日了。
这里曾是中国唯一一个羌族自治县的治所之地。五年前,一场仅几十秒钟的狂暴地震将这座拥有2.2万常住人口的县城瞬间夷为平地。11936人的生命和这座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城市一同逝灭于这场灾难。而只有16万人口的北川县,死亡和失踪的人口多达16668人。在“5·12汶川大地震”中,每四个遇难者中就有一个是北川人。
伤痛,成为这座峡谷殇城永远带不走的情感烙印。
五年了,北川,是否安好?
时光流逝,北川在物质上的重建已经完成。一个崭新美丽的新生之城诞生于这个曾经劫难深重的土地上。但在物质重建之后,北川人们的生活重建仍在继续之中。面对新的挑战与困惑,北川等待着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老城:思念曲
穿过一道由武警守卫的栏杆,沿着蜿蜒的山道下行,就进入北川老城遗址。
除了翠绿的湔江河淙淙的流水声,旧城废墟之间一片宁静。只有少数零散的游客和两个旅游团队的客人在这座满布废墟的城市里,安静地走,安静地看。北川老县城仍凝固在五年前地震的瞬间——砸得严重变形的车辆、拧成麻花的电视塔、向一旁大幅倾斜的大楼。在垮塌了一半的楼房里,深栗色的衣柜和桌椅歪歪斜斜的靠墙而立。时间过去了五年,它们一如当初。
“现在这段时间人来的要少一点。主要是外地的游客来城里参观。再过些天,到5月12日的时候,会来很多人。好多北川人也会来这里给亲人烧纸祭奠。”在老城门口守着停车场的老黄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生命的“废城”,“地震以后,城里基本上是家家戴新孝,户户起新坟啊。”
一个老年聋哑人的旅游团游览到了铭刻着“2008 5.12 14:28”的纪念碑前。所有的人用手语激烈地比划着、讨论着。一会儿有人用手语告诉大家集中到石碑前合影。所有激烈的手语都安静下来,老人们静静排列在摆满洁白花束的石碑前,看着镜头。在他们身后,草坪公墓之下,许多无人认领的遇难者就长眠于此。
小号吹奏起《思念曲》,孤独而忧伤地回荡在残垣断壁之间。风从静穆的老人们眼前拂过,吹向那些废墟的更深处。
讲解员小陈姑娘,一路倒退着给一个来自重庆的旅游团讲解每一栋房屋,每一个废墟下所掩埋着的故事。
在纪念碑的旁边,拾级而上,就是老北川中学新小区的遗址。学校背后山体崩裂滚下的巨石已将学校整体掩埋。“除了当时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逃生之外,楼里的孩子全埋在里面,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小陈说。
整所学校已被绵延至山脚巨大的石堆掩埋其下。只有操场上一根旗杆依旧孤独伫立,风卷残旗,这是这所学校在地震之后仅剩之物。
旅游团离开之后,站在街道上已等了一阵的张文香,独自一人走到旗杆前,默默地看着废墟。手机响了,她从裤兜里掏出来,挂了,依旧看着眼前已经消失的学校。
十分钟后,她转身离开,神情平静。“是我弟弟,我要去湖北了,来看看他。”她简短的回答后,沿着街道静静向城外走去……
任家坪:离开和留下的人们
任家坪,距离北川老县城最近的一个村庄。在地震中,这个村庄有156人被夺去了生命。五年前这块平地曾作为板房安置区,为1200多户受灾的群众提供了栖息之地。
如今,这里已经建成一大片漂亮的联体楼房。300多户任家坪村民就居住在这块平坝之上。
阳光下,任家坪和煦安宁。但偌大的村子里村民稀少,大多数楼房房门紧闭,只有少数几个老年人和妇女在村子的街道旁闲闲地聊天。
“大多数人家都出去打工了。现在村子里剩下的大多是一些老年人和小孩子。”44岁的邓顺蓉坐在自家门口,一个人缝补着衣服。
占地160多平方米的楼房分为上下两层,房间内只是简单装修。没有开灯,有些昏暗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和楼房外观的漂亮整洁形成反差。
邓家上下两层有9个房间,其中5个卧室。但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守在家里。“爱人春节后去江苏连云港打工了。儿子在绵阳城里的电子厂上班,平时工作忙,也难得回来。”邓顺蓉轻轻叹了口气:“总得有人在家里守着房子吧?”
地震之前,邓顺蓉一家住在周边的山上。当时还修建了新房。但地震之后,房塌屋毁。在灾后重建中,按照统规统建,搬到山下任家坪来居住。
“灾后重建,政府给补助了1万6千元,加上占地补偿和银行3万多元的三年无息贷款,还有向亲戚借了几万元。这里的房子基本都是政府统一规划,统一修建的。”虽然灾后重建的新房比以前的房子漂亮多了。但邓顺蓉依旧忧心忡忡,“经济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在邓顺蓉看来,在任家坪最好挣钱的时候是2010年到2012年上半年。“那时候北川灾后重建的工程多,工价也高,100多元一天,我们在家就能打工挣钱。”
这些土生土长的山民,在地震之后土地或是因距离居住点太远,无法再耕种;或是因灾后重建土地被占,没有再依赖土地为生。在本地工地上打工几乎成了任家坪村大多数青壮村民的谋生之道。但随着灾后重建工程的陆续结束,这样的日子开始逐渐远去。
“很多人家今年到还贷期了,到期还不完银行就要收利息了。”邓顺蓉说,她家还有1万多元的银行贷款没有还完,亲戚剩下的欠款也不能老是拖着。“我爱人身上有病,去年下半年才做过手术,但春节之后还是出去打工了。”
在村子最外侧、拥有四间铺面的邹继桃是春节后这股打工潮的见证者。“多的时候,一天有三四十个人来我店里复印身份证,都是要出去打工的。”她估计任家坪村现在70%的家庭都已经外出务工了。“有的全家走,有的留下老幼。大多数去了新疆,那边的工价比内地和沿海高。”
邹继桃是少数留在村里的人,她也是村里少数做着生意的村民。地震之前,她临着北川中学老校区开了一家药店和小卖部。地震之后,她和爱人用政府补助款、土地赔偿款花40万元自建了一座三个楼层、拥有四个铺面的房子,分别开了餐馆、旅馆和小超市。
邹继桃是一个有生意头脑的人。在北川地震之后,她和丈夫是北川第一个卖地震照片的人。后来这种生意被当地村民广泛复制,成为灾后那个特殊时期,村民们不多的挣钱途径之一。
“原本想地震以后,北川名气这么大,生意应该很好做。没想到现在是越来越差。”在她看来。“2009年到2010年,来北川的人多的不得了。遇到假日的时候,有些来老县城参观的人坐不上车,甚至从十几公里外的安昌镇徒步走进来。”而且大量的灾后重建工程也使得很多工人在本地消费。
“2011年之后,来参观的人就开始越来越少。工人也在不断离开。”邹继桃觉得北川老县城一带,无论风景、气候都很好,交通都已非常方便。同时还有一个全世界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地震遗址,“怎么说都应该是有吸引力的”。在她看来,当地政府在留住客源上想的办法不够。“没有上星级的酒店、也缺乏娱乐的项目。北川不能光是悲痛吧?配套跟不上,怎么把客人留下来呢?”
看着漂亮而有些寂寥的村庄,邹继桃有些不甘心。“除了外出打工,地震之后这几年,陆续有人从老城附近搬离出去,去新县城或者绵阳了,孩子也送出去读书了。我不走,我想等这里重新热闹起来。”
吉娜羌寨:一个父亲的故事
吉娜羌寨,北川灾后重建速度最快的一个寨子。吉娜是羌族神话中一个美丽的女神,“意思是最美好。”宋国斌抽着烟,强调的说——2009年除夕的那个夜晚,面对前来采访的记者,他也曾这么解释过这个寨子名字的含义。
将近五年过去,吉娜羌寨比那时更加美丽。“2009年1月你来的时候,我们才搬进新家一个月。那时才刚刚开始。”宋国斌走到门外的篝火广场上,指着耸立在广场一侧、新添的三面巨大的羊皮鼓和寨子里四处可见、绿荫秀美、婷婷伸展的大树:“看,比那时漂亮多了吧?”
五年之后,吉娜羌寨确实更加美丽了。规范的道路和旅游指示标识在寨子里随处可见。许多家人的门前也摆着花盆,各色的花朵悠悠的向路旁伸展。倚靠山坡而建的两层羌式小楼顺着地势盘旋而上,错落有致,风色秀美。
宋国斌感叹时间流逝的太快——地震转眼已经过去五年。
五年前,宋国斌热爱篮球的17岁儿子宋磊被埋在北川中学深深的废墟中。在2009年的除夕之夜,手握着儿子的照片,在寨子漫天的烟花中,宋国斌潸然泪下。
五年过去了,当初还不满两岁的小儿子浩宇已经在擂鼓镇上小学了。而另一个小家伙也在2011年降临老宋家。“他叫宋柯宇,还不到两岁。”小家伙依偎在父亲怀里,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来访的不速之客,时而顽皮地扯着父亲的衣角。
“生活总是要继续。”比起当年,现在的宋国斌更为乐观——小柯宇的诞生给这个被伤痛侵袭的家庭带来新的欢乐和生机。
但哥哥宋磊的往事在孩子面前并不会刻意提起。“浩宇知道自己曾有一个哥哥,他也对地震还有些记忆。他们还小,让他们快快乐乐地成长吧。”虽然儿子宋磊已渐渐从家庭的生活痕迹淡去,但父亲依旧会时不时拿出那张照片看一看。“要是活到现在,他该有22岁了。”一直表现得很开朗乐观的宋国斌突然陷入沉默,泪水涌上眼眶。他用双手抹了抹眼睛,掏出了一支烟点上。烟雾在空气中袅袅的飘散开来,如丝如缕。
五年,旧日的创痛用时间一点一点缓慢地消融,新的生命一天一天地茁壮成长。而吉娜羌寨也在酝酿一个新的开始。
作为北川灾后重建的示范工程,吉娜羌寨一直备受外界的关注。包括前任总理温家宝等在内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曾多次前来羌寨。“我们没有理由不搞好啊。”
在此之前,作为北川一个重点打造的旅游人文景点,吉娜羌寨的69户村民大多都开起了家庭餐饮和旅馆。准备以旅游业来拉动寨子的发展。
“但后来我们发现,每家每户单独经营容易出现恶性竞争,也不利于邻里的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有了建合作社的想法。”宋国斌说,这个想法已经酝酿了两年。直到今年三月份,合作社才正式建立起来。“完全是自愿参加,不强求。”
按照合作社的模式,整个寨子将旅游餐饮集中到两个餐饮条件最好的家庭来负责。而寨子里每家每户的客房则由合作社进行统一的运营管理。同时,参加合作社的乡村旅社也在环境卫生和住宿配套上进行提升和加强管理。“现在寨子里除了有三家没有加入外,其余的都加入了合作社。”而宋国斌则在合作社里担任出纳。
在他看来,成立合作社之后,寨子的管理更加的规范,服务水平也提升了一个档次。“以前是各家都到桥头上去拉客,乱糟糟的。而现在有专门的接待人员穿着羌族服饰来迎接客人,礼貌规范。”除此之外,所有的餐饮、住宿费用都由合作社统一收取。“然后大家按照股份进行分配。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吉娜羌寨希望通过这一种途径,将寨子打造成周边最有竞争力的景点之一。
而宋国斌还有别的发展计划。去年,他花了7万元,买了一辆能装载7人的二手商务车。“在旅游淡季的时候带着人出去跑跑工程。”此前他已经带着人去过茂县以及山西。“主要是包一些小基建工程来做。”
宋国斌说自己忙忙碌碌中走过了五年。当年儿子刚刚离开他的时候,他曾发誓再不踏进只有半个小时车程的北川老县城。但现在他已经常开着自己的商务车,从儿子曾经就读的学校旁经过,穿过新开通的隧道,往九寨沟、茂县一带寻找包工的机会。
“既然活着,就得好好活下去。”宋国斌说。
“巴拿恰”的困惑
在距离吉娜羌寨十多公里远的地方,就是灾后重建的北川新县城。作为全国唯一一个异地重建的新县城,与荒芜破碎的老城相比,北川新城完全像一个秀美的大公园,宽广而略显寂寥。常人所想象的繁华与拥挤,在北川新县城里完全无从见到。大片的草地和公共绿化将北川新城分割为一块一块的花园组团式结构。
在远远群山环抱之间的平原上所修建的新城在告别了崇山峻岭后,展现出的是一种独特的气质。而“巴拿恰“正位于新城的景观中轴线上,紧临通过北川老城的302省道。
“巴拿恰”羌语中的意思是“做买卖的地方”。顾名思义,这是北川新城中的商业中心所在。在“巴拿恰”所在的景观中轴线上,还连着风雨廊桥、抗震纪念园和新北川中学。
“2011年4月20日,‘巴拿恰’商业街在开街时,街口两扇大门慢慢打开。10万人拥了进来。我们都以为当时打开的是一扇财运的大门。”在“巴拿恰”商业步行正街开餐饮的徐强回忆起开街时的盛景,印象十分深刻。“当时客人太多,整个商业区全是客人。每一个餐馆都坐不下啊。客人排着长长的队,所有的店家那一天都手忙脚乱。”
作为北川新县城的标准性建筑,由山东援建的“巴拿恰” 全长582米,宽130米,总面积达到7.64万平方米。由27栋单体的建筑、7座碉楼和一座大型广场构成。
按照其定位,这条街是以民族民俗手工艺展示为特色,集购物、餐饮、休闲娱乐、游憩等多种功能为一体。也是四川最大的羌文化旅游商业步行街。
“巴拿恰”商业街在2010年8月竣工后,2011年1月面向社会公开招租,这个具有强烈羌族建筑色彩的商业街区中、80%商铺迅速被本地和外地的客商竞价租走。
“这条街寄予了北川人太多的希望,从遭受重创到走向欣欣向荣。大家都希望能在这个商业街区的繁盛里看到北川未来的影子。”
但在时隔五年之后,“巴拿恰”并未延续开街之初的火爆与繁华。而是逐渐变的冷清起来。
“这个街区真正的繁荣只有四个月。然后就渐渐冷清下来。”在商业街里开着一家纪念品商店的刘老板回忆说。“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生意就这么渐渐淡下来了。”
“商家们当初以40~50元一平方米的租金拿下的铺面,然后投入数额不等的装修费,就是希望巴拿恰能成为一个聚宝盆。”徐强是第一批进驻“巴拿恰”的商家。“生意逐渐萧条,这里面的不少商家都已经关门离开了。”他的餐馆旁边,本开着一家西餐厅,但在经营半年之后宣告歇业。而徐强本人的餐厅现在也处在勉力维持的阶段。“我的位置正处在商业街的中心,位置比较好。餐馆的面积也只有50平方米,不算大。所以还能坚持下去。但如果在偏僻一点的街道里,就会很困难。”
就在徐强餐馆旁边的禹宗楼酒店里,蒲小林坐在大堂里神情闷闷地看着门外稀少的客流。这家酒店是他的亲戚开的,而他自开业以来一直在帮着打理。在“巴拿恰”里,他们还开有一家禹穴春的酒店。“这家酒店有3000多平方米,另一家有1000多平方米。两家酒店整个投入1600万元。但现在除了大假和小长假,平时的客人很少。”蒲小林说,酒店到目前为止已经亏损了800多万元。
在投资“巴拿恰”之前,蒲小林的亲戚在绵阳城里已经营大型餐饮多年,经营情况很好。“现在一直是从绵阳城里的餐馆往这边输血,结果两边都拖垮了。”
在砸入这么多资金之后,蒲小林说投资方并不愿意撤离。“一直在等待政府能想出办法,将‘巴拿恰’的人气拉抬起来。”
在众多“巴拿恰”商家的眼中,这个商业街最大的问题是“留不住客人”。“这里距离绵阳只有40来公里,距离安县县城只有20来公里。客人来这里往往只是逛一逛,最多吃个饭。很少能住下,持续消费。等到新鲜劲儿一过,人气也就慢慢消散了。”
对于巴拿恰面临的困境,国有性质的北川旅游文化投资有限公司负责人士也一直在试图找到问题的症结。该公司副总经理黄建华说,目前公司正在酝酿调整“巴拿恰”的业态。引入更多有参与性和互动性的业态进入商业街。同时通过举行大型活动的方式来吸引和拉升人气。对部分经营亏损的商家也通过房租减免的形式进行补贴。
在他看来,不能把“巴拿恰”现在遇到的困难看成一个独立的问题。实际上北川境内具有非常丰富的旅游资源,无论是羌文化展示、羌寨聚落、温泉还是地震遗址,都具有很高的市场价值,但多年来沉寂“深闺”。北川方面正在进行新一轮规划,准备北川丰富的旅游资源进行有效的包装和推广,形成市场磁力。“当大量客人进入北川旅游时,巴拿恰的人气自然就能提升起来。”
站在巴拿恰高高的羌楼上极目四望,四围青山萦绕,白云悠悠软卧于天际。风格质朴浑厚的羌式建筑错落有致的挺立在秀丽的平原之上。这座城市所呈现的安闲静美,令人心旷神怡。 “北川灾后重建的很多建筑很多都是大师级的作品,都算得上是建筑领域的典范。国内许多建筑设计的学校都曾组织学生来这里考察学习过。”北川一位从事建筑设计的专家曾对我说。五年过去,从大地震之后走过来的北川已经不复当年山河破碎的旧容颜。而这座城市依旧还在持续着对生活的热忱,等待人们心中那个美好未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