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洪安
1926年3月2日,珠江口大雾弥漫,从广州到澳门的班船,直至傍晚七点才缓缓靠泊码头,比预定时间足足晚了半天。广州国民政府外交部特派交涉员傅秉常,夹杂在焦躁不安的乘客中间,匆匆登岸。
当天一大早,两位在香港政商界极富声望的立法局议员周寿臣及罗旭和,已渡海而来,守候多时。作为港英政府默认的“中间人”,他们将与受广州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直接委托的傅秉常,在澳门举行一次秘密会谈。
此次密谈的主题只有一个:如何尽快结束持续了近九个月、让双方都深感头疼的省港大罢工。
香江变色
周寿臣时任香港最具实力的华资银行——东亚银行的董事会主席,罗旭和则兼任香港华商总会名誉顾问。他们身后,除了焦头烂额的港英政府,还有备受开埠以来最大的一次工潮苦苦煎熬的万千香港华商。
1925年6月下旬爆发的省港大罢工,最初是为了声援上海“五卅惨案”中遭日、英势力杀害的工人和市民,稍后驻广州租界英军又射杀数十名抗议示威者,制造“沙基惨案”,更激化粤港两地民众强烈的反英情绪。
在实行“联俄联共”政策的广州国民政府公开支持下,经邓中夏、苏兆征等中共工运领袖积极运筹,香港各大行业工人集体罢工,连港英政府各部门大部分基层华人雇员也拒绝上班。先后有大约25万名在港华人拖家带口陆续返回广东内地(1925年香港常住居民约72.5万人),一时间香港的商务贸易乃至日常生活,几乎陷于瘫痪。
据香港总商会(在港洋商组成的西商会)统计,自1925年7月至1926年2月,即省港大罢工爆发到傅、周、罗三人澳门密谈前夕,原由英国轮船公司控制的广州、汕头及香港三大货运码头的航运量急剧下降,只及正常年份的两成;又如1925年8月到12月间,英国轮船驶入广州港的每月最多只有27艘,最少只有2艘,而前一年同期,每月有160到240艘英国轮船前来。
当年英国《泰晤士报》商务版上也披露了一个惨淡的数字:1925年上半年经香港出口到广州的货物总量达25000吨,下半年只有区区505吨。
这一切,都缘于广州国民政府及省港罢工委员会采取严厉的“对英经济绝交”及“封锁香港”政策。在港口码头和航运要冲日夜巡逻的罢工工人纠察队,甚至迫使与广州城只有数百米距离的沙面租界内的英商货物,要先用内河轮船运到香港,再转海轮行走八百英里到上海,然后由上海运返广州。存储在香港仓库的货物,则要小心抹去包装箱上与香港及英国有关的一切标记之后,同样绕道上海才能运进广州。
一次大战结束以来,香港的东亚贸易枢纽地位日益显著。据海关统计,当时香港每年出入口总货值达1350余万英镑,折合约15亿中国银元,罢工发生后,受到封锁的香港平均每日损失400万元,每月高达1亿2000万元。照此计算,罢工半年来(1925年底止),香港商务贸易总损失超过7亿元。
以英资为主的香港大公司、大洋行,固然在声势浩大的罢工中受到重创(如罢工发生的前4个月里,英资汇丰银行股票价值下跌了15%),华人占绝大多数的香港中小商家,因输入输出内地货物路途不畅,资金难以周转,居民购买力又疲弱,同样苦不堪言。据粗略估计,自1925年11月起到罢工结束的1926年10月,短短一年间,香港市面上申请破产的商店不下3000家。
此外,香港地狭人稠,地价素来昂贵,但罢工期间居民离港者多,商务萧条,居民区地价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商业区地价更跌至三分之一。
夹缝腾挪
周寿臣、罗旭和与傅秉常的澳门密谈,并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会面。
早在1925年6月上旬,粤港两地即将发生反英大罢工的传言四起。广州政府三位要员——广州首任市长“太子”孙科、广州大元帅府外交总长伍朝枢(清末民初知名外交家伍廷芳之子)及傅秉常——恰好来港,周、罗二人做东,在罗旭和家中设晚宴,安排他们与港英政府辅政司(后又称布政司,地位仅次于总督)英人傅礼著进行私下沟通。周、罗二人希望能借此机会劝说孙科等,设法阻止罢工的发生。
但形势比人强,大罢工依然如期而至。时任港督司徒拔以作风强硬著称,本来他任期已届满,却主动要求延期,非解决此次工潮不可。他拒绝让步,立即宣布全港戒严,勒令华籍警员缴械,并对广州国民政府实行“反封锁”,阻止后者支援罢工工人,以至于局面越发不可收拾。
在此期间,香港商界可谓左右为难。由于海外华侨对国内爱国罢工运动十分关注,大量捐款捐物,香港华商领袖担心此举将火上浇油,遂由香港华商总会、东华三院(香港最大华人慈善组织)值理会及二十四行商会联名,向各国华侨社团拍发加急电报,声称:“当前在广州的骚乱,正在毁灭广州和香港的商业和工业,并给工人和商民同样带来灾祸,毫无疑义,这是由广州政府彻底地采用了俄国布尔什维克的主义所造成的。”
香港商界亦曾试图从中斡旋。1925年9月,他们派出8位代表赴广州商讨解决罢工的办法,但双方条件差别太大,如广州方面提出补偿罢工工人工资及不能重回原职的损失,合计1400万元,而香港华商最多只愿意支付30万元,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
英国政府见势不妙,急忙于1925年11月初委派性格较温和的金文泰接任港督。毕业于牛津大学的金文泰,熟悉中华文化,会说广东话及官话,号称“中国通”,又曾在港英政府当过多年公务员。他认为硬碰硬不是办法,转而向华人领袖求助,除周寿臣、罗旭和外,香港华商总会主席李石泉、华商总会法律顾问罗文锦(香港第一位华人执业大律师,其家族为香港早期四大家族之一),都是新港督的座上宾。
经这些工商界头面人物奔走联络,自11月下旬起,粤港商界逐渐恢复来往,广东商人派代表赴港调停罢工,香港侨商恳亲团也到广州访问,受到国民政府欢迎。1926年1月下旬,广州总商会向省政府要求开放沙面租界10天,允许商人前往该处的外国银行提款,省政府予以批准,省港罢工委员会也准许沙面外资银行的华人职员复工。2月初,应香港华商代表请求,广东省政府同意开放省港交通7天,以便商家年终结账,唯一的条件是来往港商须认购面额10元的“买路钱”,美其名曰“公园名誉券”。
正因为大半年来弥漫于粤港之间的重重迷雾,终于有可能消散,傅秉常和周、罗二人的澳门密会,才得以进行。
峰回路转
日后成为中华民国末任驻苏联大使,并一度挂名外交部长(1949年3月,未实际到职)的傅秉常,此时刚年届而立。他10岁从广东南海县移居香港,毕业于香港大学,而已经65岁的周寿臣,则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时为港大校董会成员及中文学院创办人之一。“师生”二度相见,傅秉常无须拐弯抹角,很快亮出汪精卫交代的底牌:
广州国民政府每天要为罢工工人支付大约8000元的生活费,财政本来就不宽裕的他们再没有多余的资金了,而且超过40000名因罢工而失业者聚集在广州,也令当政者极感困扰;同时他们相信,以罢工打击香港之目的已达到,合作善后对双方都有利。
周寿臣和罗旭和则回应说,港英政府原则上决不同意给罢工工人以补偿费,虽然香港华商当初愿意支付30万元,但几个月过去,华商社团财产损失日增,恐怕未必有能力再筹足这个数额了。
傅秉常又提到,之前谈判时港英政府曾有过向广州方面贷款修铁路(广九与粤汉铁路连接段)的口头许诺,如能落实,则有利于广州安置大量失业的罢工工人,粤港的友好关系可以迅速重建。
当晚的三人会谈持续近三小时,直到深夜十一点多才结束。第二天(3月3日)上午,身兼省港罢工委员会委员的傅秉常,拿出该委员会准备的若干“政治”条款,逐条与周、罗二人讨论,并坦言,只要“钱”的问题能谈拢,汪精卫本人愿意发挥影响力,以尽早结束这场罢工。
尽管到了3月4日双方分手,各自乘船返回广州和香港时,仍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协议,但至少周寿臣和罗旭和两人心情是不错的。在返港后第一时间向港英政府高官提交的会谈报告中,他们写道:我们意识到收获甚微,但或许这不是奢望,我们在澳门所播下的小小的种子,经过适当的培养或许会结出果实。
果然不出其所料,一个月后,即4月3日,粤港解决省港罢工委员会成立,一方是港英政府税务司、辅政司、华民司(负责协调港府与华人居民关系,后改为民政事务局)代表,另一方是广州国民政府的伍朝枢、宋子文(时任财政部长)、陈公博(时任工农厅长)。五天后,香港律政司抵达广州,双方开始谈判。
牵线搭桥的傅秉常再一次来到香港罗旭和家中,已是6月初了。此时,因与掌握军权的蒋介石闹意见,汪精卫出走欧洲,傅随之退出了广州国民政府。与他关系密切的伍朝枢(傅曾任其父伍廷芳的秘书)也被迫去职。据说广州的俄共和中共人士指责他们俩“在香港利益太多了,不能全心全意地支持罢工与抵制英货”。
但广州政府中的共产党人,日子也不大好过。继3月中旬“中山舰事件”引发国共互相猜疑后,5月下旬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刚刚通过“整理党务案”,规定共产党人不得担任中央级部长,受此影响,组织部长谭平山、农民部长林祖涵(林伯渠)、代理宣传部长毛泽东等人,不得不相继下岗。
“无官一身轻”的傅秉常对罗旭和透露,逐渐集党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蒋介石,迟早要与共产党人分手,蒋本人应该很希望一劳永逸地解决罢工纠纷,而且他声称忠于孙总理统一全国的遗愿,马上要出师北伐,自然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华南后方。
罗旭和得此“密报”,立即转告港督金文泰,敦促加紧谈判。6月21日,罗陪同香港律政司、华民司抵穗与广州官员继续磋商。又经过若干回合的讨价还价,9月18日,接任广州国民政府代理外交部长的陈友仁致函英国驻粤总领事,表示省港大罢工将于月底自动结束,粤港交通恢复,停止抵制英货。
孰得孰失
1926年10月1日,长达15个月的省港大罢工,终于偃旗息鼓。
也许是双方攻守形势微妙逆转,当初香港华商提出的30万元补偿,不了了之。广州政府唯有提高粤海关进口关税来补助罢工工人,但依然迟迟无法兑现给每名失业工人发放50~150元,令其自谋职业的承诺。直到11月8日,滞留广州的3万多名罢工者每人只领到了10元钱,而政府颁令,他们在广州一直免费借住的民房,必须要缴纳房租了。
11月8日还发生了两件事:其一,省港罢工委员会驻地广州东园遭大火焚烧,里面存放的收缴来的数十万元英国货,悉数化为灰烬;其二,鉴于北伐军顺利向北推进,国民党中央决定,短期内将国民政府及中央党部由广州迁往武汉。
几乎与此同时,调停省港大罢工有功的周寿臣,先获英王乔治五世册封为第四位华人爵士,又获港督金文泰委任为香港历来第一位议政局(后称行政局)华人议员。这位昔日詹天佑的留美同学、袁世凯的得力幕僚、盛宣怀的麾下红人,达到了他一生政商事业的巅峰。
编辑小启
两年来,新商帮版之“地域商帮”“商会百年”系列专题陆续刊载,承蒙热心读者垂青,不胜感激。自下期起,拟在现有基础上,新增“商业史家”(聚焦中国经济史学人)“在商言商”(商会会长访谈)等栏目,就中国近现代以来商帮文化、商人组织及商业精神之历史流变与现实传承话题,继续和读者交流切磋,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