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之
在“横扫”的时代,陈原天天挨斗。有一次,某大学的造反派斗他。在标语、文告、旗帜组成的“红海洋”之中,他赫然发现,“在校园两丈宽的马路上写着‘打倒陈原’四个大字——每个字都是一丈方阵。我的名字还倒写了——象征着我已经被打倒了;名字上还打上两个红叉——意味着我已被枪决了。”他想起了弗雷泽的《金枝》和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想到了他们书中谈到的“语言灵物崇拜”。(陈原:《语言学论著》卷二,页615,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正因为有了这切身体验,陈原在社会语言学的研究中,对这一现象有了更多更深的思考。他告诉我们,“语言灵物崇拜”又叫“语言拜物教”,即把无生命的语言当作崇拜对象,认为它具有超人的神力。(《语言学论著》卷一,页487注3。)倒贴福字,倒写“进伙大吉”的“伙”字等等均属此类。不过,比起巫师的咒语、宗教的符箓,这是小儿科。“语言拜物教”的极端表现是符咒——“符是书面语(文字)的物神化,咒是口头语(言语)的物神化。”(同上,页45。)
1966年6月24日,清华附中红卫兵卜大华在翻阅报纸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毛主席1939年在延安纪念斯大林诞辰六十周年大会上讲的一段话:“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这其中的造反有理,给了他灵感。于是他们贴出了一张震惊世界的大字报——《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工作组对“造反”极为反感,组长刘晋“脸色非常难看”。清华大学生闻讯“一下子都跑附中来了,铺天盖地冲着红卫兵来了。‘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小集团红卫兵开火!’‘造反,你们造谁的反?’”
过了十天,附中红卫兵贴出了《再论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其中引了毛泽东关于“造反有理”的语录。工作组长“刘晋当时就愣了:‘毛主席这么说过?’”“清华的大学生们一下子全蒙了。”附中红卫兵得胜还朝,造反运动由此兴起。
四十多年后,卜大华回忆说:“等于是7月4日,我们揭出了一个谜底,说明了我们说的造反是怎么一回事。”卜大华揭了谜底的说法,实在不准确。这一点从人们的反应上就可以看出来。知道了谜底的正常反应,应该是恍然大悟。可人们却“愣了”,“全蒙了”。因此,与其说卜大华们揭了什么谜底,不如说附中红卫兵贴了一张符,念了一个咒。这符咒窒息了工作组的思维,封住了大学生的口。
主席的文字语言、图像用物似乎就都具有了神气。四卷雄文、主席语录和最高/最新指示,与毛有关的事物,从江青、林彪这些亲密战友的言论,到与毛握过的手,毛送给工宣队的芒果,都具有了“符咒”性质。
这种符咒之神力是当时的大众传媒最热心宣传的内容,电影在这方面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山村新人》中的女知青方华能够识破阶级敌人,是因为想起毛的教导;《青春似火》中的女工梁东霞斗垮了“洋奴哲学”,要归功于学习毛著。《长城新曲》中的团政委之所以从醣化饲料中发现了林彪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端赖毛的光辉指示;《阿勇》中的红小兵发现了地主分子的捣乱破坏,是因为听了毛主席的话……
当时的私人日记也奋起直追,加入了宣传符咒的行列:一女生在日记中写道:工地上,她拉车上坡,车沉如山,寸步难移。突然,她想起毛的教导:“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顿时力量倍增,车轻如燕,如有神助。
我相信这位女同学不是撒谎——因为她是我的姐姐。看来精神变物质,有时并不是瞎吹。不过,文革中涌现的好多新生事物,比如在毛思想的指导下,针灸治好了聋哑,治好了盲人,开刀手术,用针灸止痛等等,就不是精神变物质,而是吹牛。这一方面是医生们在压力下造假,另一方面病人在心理暗示中的感觉。1958年,毛泽东到长影参观。《大众电影》做了长篇报道,其中最精彩的一笔就是一盲人说,他看见了主席穿的灰大衣。这个刊物看来可以荣登宣传符咒神迹的先锋榜。《西游记》里有两处使用符咒的例子。孙大圣压在五行山下,仍不老实,伸头拱背,小动作不断。那如来佛祖使出看家本领——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上有六个金字:“唵嘛呢叭咪吽”,递与尊者阿傩,吩咐他贴在那山顶之上。阿傩遵照执行,那座山登时生根合缝。孙大圣也就从此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
如来派观音到东土寻找取经人及其徒弟。给了观音紧箍、禁箍、金箍三个箍儿,教给她三个箍儿的咒语。吩咐她:“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没多久,紧箍儿戴上悟空的头,禁箍儿送上黑熊精的头,金箍儿飞上了红孩儿的头。有了那咒语管着,这三位果然听话乖乖。
清代有一种很流行的木匠手本《鲁班经》,其中不仅包括有建房时所应遵循的恰当的礼仪规则,也有着种种恶毒的符咒,供建房工匠藏在屋梁上面或地板下面。比如,把一幅刻有“冰消”两字的竹片图和四句诗藏在正梁的合缝处,诅咒此家主人“夫丧妻嫁抛子,奴仆逃亡。”用一团头发裹一把刀藏在门槛下地中。意喻:“头发中间裹把刀,儿孙落发出家逃。有子无夫常不乐,鳏寡孤独不相饶。”
害人的符咒,也用符咒来破解。《鲁班经》告诉人们自我保护之法:
凡造房屋,木石泥水匠作诸色人等,蛊毒压魅,殃害主人。上梁之日,须用三牲福礼,横扁一架,祭告诸神。将鲁班先师密符一道念咒,云:恶匠无知,蛊毒厌魅,自作自当,主人无伤。暗诵七遍,本匠遭殃,吾奉太上老君敕令,他作吾无妨,百物化为吉祥。急急律令。
即将符焚于无人处,不可四眼见。取黄黑狗血暗藏酒内,上梁时,将此酒速递匠头三杯,余者分饮众匠。凡有厌魅,自受其殃,诸事符解。
最后,《鲁班经》还嘱咐人们:“此符用朱砂书符贴正梁上。”
不用说,这是一种“语言拜物教”。这种拜物教,古代叫巫觋,现代叫测字、算命、星相学家。随便翻翻台湾的报纸,就可以看到这样的广告:“灵符(快递有效)男女和合六百元,夫妻外遇六百元,离家调回六百元,斩断桃花六百元,招财必赢六百元(下面是电话)”((台湾)《中国时报》,2013年2月23日。)你给那做广告的交上六百台币,人家给你一个“灵符”。灵不灵,鬼知道。
曾几何时,这咒语、符箓纵横六合,统帅百业,驰骋一纪,战果赫赫。但是,细想起来,它的主要功能跟佛道差不多,无非是祛难禳灾,保命免祸,总之是自我保护。
此类自我保护似乎可以分为积极与消极两种。那时候几乎所有能印上字的地方都印有主席语录。介绍信上印着:“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调查就是解决问题。”结婚证上印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毕业证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信封上印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信纸上印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工业卷上印着:“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粮票上印着:“节约闹革命”……主管部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究其原因,无非是为了证明自己突出政治。这属于积极的自我保护。
消极的自我保护主要体现在检讨交代之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吴亮在抽屉里翻到一份他父亲在被审查期间写的“我的历史问题交代”。“第一行是这样的,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吴亮:《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页67,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写检查者采取的策略是,自己主动地上纲上线,对号入座,以反动的东西自命。这样,至少会得一个态度分,对通过检查有好处。吴亮说写这种材料是“唾面自干”。不错,这是当时的人们生存策略,语录在这里起的是“保护当事人”的作用。
文革中,我爷爷写信,总要在信封的后面,用工整的小楷抄上一条语录。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给信上保险。
一位当年的抄家者告诉我,在一次抄家中,他发现主人的书柜中有不少他喜欢的外国小说,可他晚上就要上火车到外地串联去。为了防止别的抄家者把他看中的书抄走,他写了好几条毛主席语录贴在那堆书上。果然,一个月之后,他从乌鲁木齐回来,那些书也没有人敢动。他发感慨:主席语录就像《封神演义》里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样够用。
2009年,我采访电影界的老人时,一位当年的“黑帮分子”告诉我,他在被游斗的时候,没怎么挨打,这全仰仗他那聪明的夫人,她在他的制服前后缝上了语录,胸前是“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背后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他则举着小红书挡住了脑袋。
由此可以明白,为什么造反派不准牛鬼蛇神戴毛像章,不准他们喊毛主席万岁,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因为牛鬼蛇神有了这些符咒的保护,他们没法下手。
然而,当这符咒成了造反派PK的工具时,其效力就会大减,以至荡然无存。文革中,经常有这样的场面:两派不同观点的造反组织,用毛语录辩论,用毛诗词抒情,用对毛林的祝贺语来难为对方。符咒在这里的作用,让人大跌眼镜。
一位朋友的文革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某厂有两个群众组织,一是在野的“井冈红旗”,一是掌权的“遵义兵团”。某日,“井冈”数百人包围了厂部,要求“遵义”给他们提前发放工作服。请看双方怎样用语录进行辩论——
井冈:遵义兵团的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他们可以组织起来,向一切可以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方和部门进军,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替自己创造日益增多的福利事业。”限你们三天内发放我们井冈红旗的工作服。
遵义:井冈红旗的革命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厂里的规定,工作服半年发一次。
井冈: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断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厂里规定的不合理,得改!
遵义: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反对经济主义妖风!
井冈:主席说要“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要实事求是,不要扣大帽子!
遵义:这是革委会规定的。要改,也得革委会说话。
井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遵义:你们反对毛主席。毛主席早说了“革命委员会好!”
……
在这一语录大战之中,有时会出现“歌咏比赛”:一方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另一方回应:“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思想光辉永远照我心。”一方使用隐喻手法,朗诵起毛的诗词,把对方比做苍蝇:“小小环球,有几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另一方则会以牙还牙,斥对方放屁,并喻之为小雀:“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有时,大战之中还会上演“脑筋急转弯”节目,在辩论陷入僵局之际,一方会突然高呼“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另一方如果不能急中生智以“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一类的祝词来回应,就会被对手扣上对毛不忠的罪名。
这类大战的结局大体有两个,其一是从符咒变成粗口;双方在“操”“入”“狗日”的咒骂声中鸣金收兵。其二是武斗。一方高喊:“凡是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向对方冲杀过去。对方则高喊着“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大打出手。
看过《封神》的,会想到神魔斗法;看过《西游》的,会想到佛妖斗宝;而熟悉鲁迅的,会想起他的名言:“古已有之,于今为烈。”可是,这些联想都有缺陷。首先,辩论/咒骂/武斗的双方都属领导阶级,他们压根不应该分派。主席说的好:“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这两派既不是妖,也不是魔,他们倒似乎是如来屁股下的坐骑,神仙屋里的家奴,在主人放纵之下,跑到人间来折腾。
其次,那辩论的双方祭起的“法器”——符咒——都来自最高的神,以符咒对符咒的辩论,将符咒的威力和神秘抵消殆尽。人们由此悟出,那符咒不过是断章取义某段文字或话语,不用说一句顶一万句,一句连半句也不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