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刚
先帝画圈
自曾国藩兴兵以来,中国就隐然已成二分之局。一分依旧,还是一天天烂下去的晚清衰败之局;一分维新,乃以富国强兵运动造就的汉家复兴之局。
曾氏一手挽救衰败,一手推动复兴,左、李继之,而成复兴之局,晚清之衰,亦因之忽而一振。然此二分之局,看似一体,实则有异,运用之妙亦在心知其异而能左右之。
能左右者,莫过于曾氏与慈禧。孰轻孰重?他们是各有一本账的。慈禧坐在衰败之局里,屁股决定脑袋,当然要维持她的衰局,而其维持之道,无非来抽复兴的血,注入衰败之躯。曾氏于江南造就汉家复兴之局,且欲以此渐进而拓展至长城内外、大河上下,以挽回衰败之局。
然而,曾氏布局,高举先帝旗帜,以先帝为先知,以国防为先帝遗志。金息侯《四朝佚闻》谈起咸丰帝,其言帝与太平军相始终,颇有几分天命的意味。最奇者,以帝生于基福堂,堂内悬有洪范五福扁额,故监侍多称洪福堂若预为洪氏先兆者,已奇矣。帝方即位,洪即起事金田,咸丰改元,洪亦建号太平天国。及文宗崩而洪亦旋殁,遂复江南。
天生洪氏,若故与文宗为难。然非文宗之才识亦不克平乱,其时外患内忧交迫而至,洪军连占至十数省,英法联兵,南北并忧。文宗用人不疑,当机立断,屡濒绝灭,卒挽危亡。帝临终时,两后以军事为忧,帝曰:“大乱即平矣,忧不在此。”
闻者愕然,帝实有先见也。若天假帝年,中兴立致,后患何自起哉!曾氏以上《陈圣德疏》,为帝所特知,谕祁寯藻云“敢言必能负重”,后遂倚以平乱,无所谓掷折加罪云云。
咸丰末年,曾氏密奏统筹平乱及长围江宁之策,帝别取舆图,于江宁四围画一朱圈,又连江浙皖赣等省,加一大圈,复于鲁豫等省,画一圈,川黔等省,画一圈,陕甘等省,画一圈,然后就全图四边,再勾一大圈,包全国矣。交肃顺密寄曾氏,肃请明示,帝日“彼必能解之”。
曾氏得图,召集亲信,密议于室,曰:“江宁之圈,意在长围,不俟言矣。江皖之圈,防外援而绝内窜,亦属要计。鲁、川各圈,意必分贼势。惟全国大圈,不知何意。”曾氏以此奏复,奉朱批称是,敕云:“大圈,指国防也。”
曾氏遂以江宁属国荃,江浙属李、左,统筹鲁、豫、川、陕。此后,平捻用鲁豫之圈,剿回用陕甘之圈,而石达开被擒,实用川黔之圈,不数年,遂收全效,亦奇矣哉!
帝言“国防”,曾以“先平内乱,姑缓之”嘱托,待内乱收定,曾氏乃统筹国防,左、李皆急功,无远志,廿载经营,徒付一掷,此非曾氏能预料,而先帝在天之灵不能冥也。
君臣圆满
金息侯为满人,他说“圈图事,文文忠公曾与吾父言之”。“文文忠公”者,即文祥也,乃满人中有国家思想者,曾上《密陈大计疏》,以民主制为“理之所在,势所必至”,遂请开议院,行宪政,立国体,这在中国,还是头一次。
其言先帝与曾氏相知,惜乎先哲已逝,新局难开,而怀不时之思。
其言先帝与曾氏,乃顺着曾氏本人的调子,一切胜利都归功于先帝,但先帝划的圆圈,却须由曾氏变现,先帝所思,亦惟他能诠。这样定位,可以说是给足了朝廷的面子,而且给得不露形迹。先帝划了几个圈,其实,那都是心中的疑团,寄给曾氏,是要向他寻求答案,同时,也是对曾氏的一份考卷。
曾氏捧卷,领了他的一班高参,来参这帝王学的禅,就像面对“河图洛书”那样,去体贴君臣之间的“圆”,领悟那圆里的“愿”。圆圈里面是空的,但先帝在其中许了愿。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育焉”……对于帝王愿景,要毕恭毕敬,奉为“最高指示”,“参天地”一样的“参”,如时下流行“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反复讨论,全面落实”。
曾氏等人,终于交出一份令先帝满意的答卷——他的战略部署,将那几个小圆圈,一一填满,先帝看了,信心满满,底气很足,面对忧问,敢说“大乱即平矣,忧不在此”。可曾氏留下最大的圈没填,没填就对了,说明他没有野心,那个大一统的圈,本来就该帝王填,曾氏若填了,先帝岂能安眠?先帝填下“国防”二字,欲以“国防”托付曾氏。
金息侯说,地图就在他手里,上有朱笔“付曾国藩”四小字,乃先帝手批。他是眼见清朝倒下而无能为力的满人,回头来反省历史,已知清朝于文宗和文正时,便有一个中兴之局——文宗定局,文正布局,可惜了这个好局,竟然被慈禧那个拆女给拆了。
所以,他说“晚清穆、德二宗,皆以扼于那拉后,国卒以斩”。二帝“材皆中下”,光绪帝“愿奢而才不足以副之”,同治帝则“更无论矣”。作为清末进士,金氏本有希望成为末代状元,因为在卷子里写了一些山河破碎、痛哭流涕之类的话,据说,触了慈禧喜庆的霉头,而被拿下。
抚今追昔,难免怀旧,割舍不下,斯有神话。神化先帝,想念曾氏,江山也要伟人扶,谁来做大清朝的救世主?后来,他追随溥仪,成为近臣,可溥仪搞满洲国,又将他甩了。
晚年,他反思历史,对于曾氏,还留了美好回忆,但他拾掇碎片,拼凑历史,不为考据,而为怀旧心理,所以,难免掺用想象的粘合剂,由此可略见清末人士片段的心灵史。
“健忘”的国权
曾氏办国防,出于国权思想,而非王权主义。现在这么一说很容易,当时要分王权、国权,谈何容易!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言曾氏父子有国家意识,而旧日官僚,皆以忠于朝廷或效忠皇上为言,罕言国家,是因为帝王家天下,讳于君之外言国.而以大一统自居。
明末梨洲、船山诸儒,因救亡,而知王权与国权有别,故稍申君与国之辨,然清网一密,文字狱起,国家意识匿矣。晚清,曾氏起湘军,非为一姓效忠而战,国家意识因之而萌,虽以潜龙勿用,未行于世,但以之自守,而未入朝廷“同治”之局,无以“奴才”自居,故其筹办国防,尤能于汉人收复国权念念不忘,其所以不拥兵自居为帝王,乃因其有国家思想,而无帝王思想。
其子曾纪泽,甚得乃翁心法,议论已转向国家本位. 不复囿于“圣清”、“我皇上”等陈词,而以“吾华”代之。观劼刚复友人书,即以“吾华永无自强之日”言之,其《中国先睡后醒论》所言三事,一为中国绝对保护外人生命财产,各国亦宜平等保护华侨,二为中国对于各属地边境有绝对之治权及宗主权,三为废除不平等条约。此三事,均以国权立言,而未以王权立言,国家意识昭然。再观其《伦敦再致李傅相函》,谓“西藏与蒙古同,乃中国之属地,非属国也”,对于“属地”,拥有治权,对于“属国”,则有宗主权,它们都属于国家主权,然而在王权里鼾睡的国人,有几人能区分?
对此,被曾纪泽作为中国“醒”来标志的恭亲王和李鸿章,也未必真清醒。中法、中日战事缘起,都在这两个概念上起争执,争清楚了,或可妥协,如《中俄伊犁条约》,争不清楚就打,打赢了,签个无赔偿和约,如《中法天津条约》,打输了呢?就得割地赔款,如《中日马关条约》。赔归赔,可当时谁也没想到会将国家赔了个底朝天去。战争起因很多,有人说李健忘,应该算一个。王伯恭《蜷庐随笔》中,记光绪甲申朝鲜政变始末,其中第十四节云:“中国人之健忘,有极可笑叹,而贻祸君国,几召灭亡,尤可骇痛。”所谓“中国人”,乃从国民性上泛言之,而其所举事例,则专指李鸿章。
中日战事,虽不能说因李健忘引起,但其健忘,的确助长了战事。甲申朝鲜之乱,本来中日有约,同时撤防,如须出兵,应彼此知照,共同进兵,不得单边行动,背约用兵。可李每次向朝鲜出兵,都忘了还有这个约定,都没通知日本。第一次出兵,是因为袁世凯电告朝鲜暗降俄罗斯,请李速派海军往问其罪。李电告丁汝昌,命其率舰前往,而丁之舰队还在长崎,其士兵正与日警相争,未能奉令即往,故出兵未成。韩人风闻,即遣使奉表来京,辩无其事,从此,韩人与袁氏相诘,复遣使来华,以求撤袁。而李又忘了与朝鲜有“互派通商委员,如有不合,彼此知照立即撤回”之约,仍以朝鲜之事托付袁氏。至甲午夏,袁氏又电告朝鲜内乱,请速派兵往平,李仍忘前约,再次单边发兵,中日两国遂起战事。
李鸿章失足于朝鲜,说到底,还是未能分清属国和属地,李之健忘,根源在此。李之于朝鲜,以之签约,则为属国,其欲监理,则为属地,还不懂得在国际法的框架内如何行使宗主国的权力。在天下观里,属地与属国的关系,事实上是以远近来分的,离得远,朝廷任其自治,便是属国;能派人去治理,便是属地,二者是没有从法权上来区分的。因此,朝鲜自治时,还是属国,一旦兵临朝鲜,且以袁氏监理,则欲使其成为属地,而原定之约,就会被李有意无意的忘记,所谓“健忘”,也是事出有因的。